九月十二日,月洲城。
不同于以往的热闹非凡,今夜的月洲城格外寂静。
黑压压的房屋,静得令人害怕,仿佛是一座死城。
没一会儿,一道赤红的闪电在鸦青色的天空掠过,随着惊炸的雷声点燃了月洲城。
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逐渐喧闹的人声一并砸进夜幕之中。
·
传说,百年前月洲闹过一场非常严重的疫病,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被感染,月洲所有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如此严峻的情况下,为了不影响其他各洲的百姓,皇帝下令封锁了月洲城,只有大夫能进城,在这一旦踏入城内就几乎没有生还可能的情况下,有一对姐妹进了城。
但是因为姐姐没有行医证书,妹妹被作为人质被扣在州府。
姐姐的医术高明,很快找到了治疗的办法。不到一月,城内已经没有出现因为疫病而死亡的人了。大家为姐姐欢呼,奉她为神医,说她是拯救了月洲的英雌。百姓们爱戴她,要为她立碑,筑造雕像。
但是妹妹却被他们遗忘了,她不幸也染上了疫病,却没有及时得到治疗。看守的人不相信姐姐,故意对妹妹不闻不问。于是妹妹成了这场灾难中最后死去的人。
“最后呐,这位神医把疼爱的妹妹在城中最大的那棵榕树下,离开了月洲,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向慷慨激昂的说书先生每每说到这里,语调都变得悲伤。
看客们也都屏息凝神听着,没有人出言破坏这氛围。
故事听完了,大伙儿也渐渐散了。
二楼的一雅间内。
“君上?君上?”
“啊……怎么了?”华熹睡眼惺忪地看向站在一旁的侍女,迷蒙地问。
“话本子已经讲完啦,您要不回府歇歇?”
“不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华熹摆摆手,起身戴上帷帽走出了雅间。
侍女担忧地看向她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的天空湛蓝湛蓝的,几朵云飘在上空,阳光烈得刺眼。
许是接连下了三天的大暴雨,华熹分明站在这阳光底下,却还是让人觉得寒凉。
小贩的吆喝声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今日是中秋佳节,为了晚上的猜灯谜和赏月的活动,街道上已经被布置得漂亮无比。
华熹无心欣赏,只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前几日的暴雨好像对人们的生活毫无影响。
“你听说了吗,神君府出大事啦!”
闻言,华熹脚步一顿。
“什么事?”
“听说神君仙逝了!”
“神君不是还在府上吗?莫要胡言!”
“有人梦到了神君用自己的命换了咱们全城老百姓的命呢!”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去去去!一边去!再诅咒神君我跟你没完!”
“……”
华熹攥紧了裙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姐姐,我想吃糖葫芦。”小女孩娇俏的嗓音在她的背后响起。
华熹下意识扭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蹲下身哄着泪眼汪汪的妹妹。
“好呀,你先别哭,姐姐这就去给你买。”女孩温柔地用帕子擦着妹妹的眼泪,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起身去买糖葫芦。
姐姐……我的姐姐……
华熹闭了闭眼,用力呼出一口浊气,终于转身踏上了回神君府的路。
·
神君府。
空气中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萦绕着,弥漫着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息。
府邸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一个人,曾经的热闹繁华都是假象一般。
空落落的不止偌大的屋子,还有她的心。
华熹推开姐姐曾经住的厢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块阴阳玉佩置于桌上。
有侍女在里面打扫。
“君上,你可回来了。咦?刚刚有这块玉佩吗?我记得君上的玉佩是白色的,现在怎的成了红色?”侍女疑惑地看着那红玉。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华熹摆摆手,语气很弱,侍女应声退了下去。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被合上,华熹握着那枚血色玉佩,软倒在地上。
“姐姐,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
“姐姐,我很想你。”
……
……
“怎么睡在地上?快起来,别染了风寒。”华玉粹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华熹。
“姐姐?你怎么……”华熹感觉脑袋忽然一阵刺痛,刚准备说的话卡在喉间,却说不出来了。
她刚才想说什么?那疼痛似乎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只要一想就疼得难以忍受。
……
也罢,想不起来就算了。
“我怎么啦?快点起来。”华玉粹笑盈盈地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嗯。”华熹磨蹭着起身,抖了抖裙摆上的灰。
华玉粹捏捏她的脸,温声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你不是想吃我做的菜吗?快来厨房给我打下手吧。”
“好。”
厨房一阵鸡飞狗跳后,华熹被赶了出来。
“马上就好了,你先把桌子摆到外边儿去。”华玉粹无奈地说道。
“嗯。”华熹绞着衣裙,闷闷地应声。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就做好了。
全部都是华熹爱吃的。
“姐姐,你真好。“华熹搂着华玉粹不放手。
“好啦,快去吃饭,一会儿饭菜该凉了。“华玉粹扒拉开她勒着自己的手。
华熹恋恋不舍地放开华玉粹,来到了饭桌前。
这顿饭吃了很久很久,她们说到小时候,说到过去,说到曾经。
回忆似乎总是被添上美好的滤镜,但又因为永远无法回到过去而凝着悲伤的基调。
一桌菜肴被两人吃得精光。
夜色渐浓,一轮圆月悬于空中。
华熹往精致的酒盏里斟满上好的佳酿,对着明月高高举起。
“姐姐,我们一起举杯邀明月!”她回头却只留自己的影子在地上。
姐姐……呢?
“你傻愣着作甚?”华玉粹从厨房走出来。
华熹赶紧冲上去紧紧抱住她,那力道仿佛要把她融入骨血一样。
“哎!我喘不上气了,快松松!”华玉粹捶了一下她的脊背。
华熹松了力道,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间,滚烫的泪水打在上面,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好像要把数不尽的委屈全部就着泪水倾泻出来。
华玉粹只能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温声安抚着她。
“不要哭了,怎么啦?受什么委屈了?跟姐姐说说。”
“我……我还……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华熹哽咽地说。
“我在呢,不要哭了。”华玉粹捧起她的小脸,用大拇指腹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用怜爱的眼神温柔地看着她,“都哭成小花猫了,快去洗把脸,你不是还要我陪你去逛灯会呢?”
华熹点点头,扯着华玉粹的手一道去洗脸。
像个小孩儿似的,生怕姐姐又不见了,华玉粹苦笑。
华熹擦干净脸上的水,拉着华玉粹的手就往大门外走,“我们走吧?”
“你为了中秋定制的罗裙不换啦?”华玉粹轻笑。
“你也来。”华熹看着华玉粹,撒娇似的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
“好,好。”
华熹换上那定制的绛红天丝朵花纹齐胸襦裙,颊红窄袖襦衫,披了一条玉色水光莹莹的琉璃缎帔子;而华玉粹穿了相似花纹的胭脂色雪纺齐胸襦裙,玉色直袖襦衫,孔雀绿珍珠镶边褙子。
两人站在一起像一对双生姐妹,任谁也不会怀疑她们不是真正的亲姐妹。
她们一路从神君府走到月洲最大最热闹的街上,街道上两旁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到处挂满了花灯和灯谜。
“你想猜吗?”华玉粹问。
“早就玩腻啦。”华熹摇摇头,指着对面一个落单的小女孩,“我们去帮帮她吧。”
“好。”华玉粹温声回答。
华熹蹲下来,轻声问:“你怎么啦?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小女孩揉着眼睛,抽噎着回答:“我、我找不到姐姐了!”
“那我们陪你在这里等姐姐好不好?”华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女孩点点头,依旧用手搓着泪。
华玉粹用法术引着小女孩的姐姐,她突然开口:“小熹,咱们家的书库里那些法术你可要好好学,我能不能颐养天年可就靠你啦。”
“哼,你怎么想偷懒呢!”华熹傲娇地轻哼,扭头不看她。
不一会儿小女孩的姐姐就找过来了。
“哎!小暖,你真是吓死姐姐了!”女孩急忙忙地冲过来,仔细察看小女孩,并为她擦干净脸蛋。
“真是谢谢你们!来小暖,跟姐姐们说谢谢。”女孩起身跟两人道谢,小暖瞪着大眼睛怯怯地看向华熹。
女孩嗫嚅着说了谢谢姐姐。
说罢,女孩带着小暖一同朝糖葫芦走去。
华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感觉自己的耳膜轰地一声炸开了一般,街道上的喧闹瞬间全部都被屏蔽了,猛烈的冲击让她的脑袋发晕,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街道却依旧熙熙攘攘的,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的子民都幸福安康就好了。”华玉粹温柔地注视着人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情。
“嗯,他们都会幸福安康的。”华熹附和着,握紧了她的手。
“你也会的,小熹。”华玉粹倏然扭头,很认真地注视着华熹的眼睛。
“我会的姐姐,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会一直幸福的。”华熹死死攥住她的手,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颤。
“没有我,你也可以幸福的。我会一直守护你的。”华玉粹温柔的声音随着世界的坍塌逐渐飘远。
就像飘渺的一场梦一样。
所有美好全部破碎,只剩下黑沉的天空中一轮明月。
华熹捂着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吗?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