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雨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味,雨雾笼罩着一方天地,屋檐下挂着雨珠,砸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凹槽,溅起几个泥点子。
连绵的雨天,连绵的阴郁。
“下月你不必回京。”
屋内,李承允扔下一句话,关上门离开了。
江流顺手抄起手边的瓷瓶,猛地砸向门板。咚地一声,瓷瓶四分五裂,落在地上变成可怜的碎片。不一会儿,云佩叩门进来,见江流闭着眼不说话,便沉默地将碎片扫进纸篓,轻轻关上门。
江流回府的那一天,同样接到消息的李承允正从青州赶回姑苏。几乎是同一时间,孝仁帝命李承允进宫觐见。
宫内的烛火在潮湿的空气里摇曳,映得孝仁帝的面容忽明忽暗。他坐在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玉杯,目光看不出喜怒。
“臣李承允,叩见陛下。”李承允跪下行礼,声音沉稳。
孝仁帝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青州之事办得如何?”
“回陛下,青州水患已得到控制,灾民安置妥当,臣以命人加紧修筑堤坝,以防来年再有洪涝。”
孝仁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李承允身上,似笑非笑:“你果然不负朕望,不过,今日召你入宫,倒不是为了青州之事。”
李承允心中一紧,握紧了拳头:“陛下有何吩咐,臣定当竭尽全力。”
孝仁帝敲了敲玉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放在案几上。瓷瓶通体雪白,瓶口封着红绸,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西洲进贡的佳酿,名为‘醉生梦死’。”孝仁帝缓缓说道。
李承允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低下头,声音依旧恭敬:“陛下这是何意?”
孝仁帝微微一笑:“朕倒是想问你,水患刚平,你如此匆匆赶回姑苏,又是何意?”
李承允喉结滚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王妃尚年幼,若留她一人在府中怕是会和下人闹得鸡犬不宁。臣心忧家事,险些误了国事,还请陛下责罚。”
“家事?”孝仁帝眉头一扬:“朕今日叫你来,也是为了家事。”
“你在青州这些时日,可曾知晓你府中发生了什么?”
李承允即便心中了然,却仍装作不知。
孝仁帝见他不语,便将江流下毒毒害何夫人,被打入牢狱之事一一说给李承允听。话毕,他意犹未尽道:“我早说过她是个祸患,你对她若无偏袒之意还好,但若是有情……”
李承允顿了顿,沉声道:“臣对江流恪守君臣之礼,并无半分逾矩。”
“好!”孝仁帝语气陡增,大声拍手道:“朕就等你这句话。”他上前两步拍了拍李承允的肩,颇为满意道:“你是聪明的,定也早就清楚朕与她这场博弈,不过是你与我、你与她之间的抉择。你要做的不是与她有情感纠葛,而是将她置于死地。”
孝仁帝的目光在李承允脸上扫过,眼神复杂难辨:“记住,江流若真是你的软肋,那你就要毫不留情地将她打碎,她不仅是你的敌人,也是朕的敌人。你要清楚,她只能死在你手中。”
李承允垂眸,深黑色的眼瞳中无波无澜,他低头接过皇帝递来的瓷瓶,揣在袖中。
自始至终,李承允都只有一个选择。他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江流的对立面,身边的一切都在将他往远处推,直到退至没有她的对岸。
要是不同意呢?李承允想。
皇帝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死。
这瓷瓶若是留在自己手上,他或许还能在不久的将来找到一线生机。
退出大殿时,李承允握紧了瓷瓶。泥土湿漉漉的黏在脚底,空气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喉咙,把他们二人拼命撞在一起。李承允每走一步台阶都觉得自己已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是他走到哪里都逃不出的雨季。
“江流盼着你死。”孝仁帝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你害死了他父亲,想必她定是恨毒了你。”
“江流自请入宫,向我请命要杀你。承允,你分明知道她为何留在你身边。”
若是此刻的感受有形状,李承允觉得自己像是浸在水里的木头,每一个裂痕处都涨满了水,骨头缝里都渗着潮湿。
“江流那日来,献上一计,朕思来想去,你我二人不如将计就计。”
“承允,江流倘若当真陷害你进了牢狱,朕会派人私下为你送去假毒酒,你喝下毒酒,对外谎称死亡,朕再让锦衣卫暗地里送你出宫,事成之后,朕必会还你清白,以欺君之罪处死江流。”
李承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他手中紧紧握住瓷瓶,犹如捏住命运的绳索。李承允低头看着自己脚下湿滑的石阶,雨水顺着衣角滑落,没入泥土里瞬间消失无踪。宫外的天地依旧昏暗,仿佛连空气都带着无法摆脱的沉重。
别恨我。
别讨厌我。
李承允这么想。
留在我身边。
……
夜深,月光微弱,穿过云层洒在湿滑的青石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
何府上下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在了湿重的空气里。李承允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月光给他的影子镀上一层冷光。他步步轻盈走入主院,找到了何千盛的房间。
门后传来微弱的鼾声,何千盛早已入睡。两枚利刃自空中飞过,利落地划开门口童生的喉咙。李承允伸出一只手遣散了屋顶的暗卫,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慢慢走入屋内。
刀刃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冰冷的气息自刀刃渗入掌心,深深烙印在肌肤内,李承允绷直了背,心中没有愤怒,只有冷静的决绝。
何千盛翻了个身。
李承允走到床边,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何千盛略显疲惫的脸上。他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就快要醒来。
“瑞……瑞王!”何千盛仓皇起身,下一秒,刀锋刺入,献血喷涌而出,浸湿了床单。李承允的手握在刀柄上猛地一用力,何千盛无声的哼了一声,喉咙中发出痛苦的嘶哑声响。那张满是阴险与冷笑的面容,随着血液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苍白。
李承允站在床边利落收刀,还没等何千盛反应过来,又是一刀刺入。
“你……”何千盛含着一口血,他面色苍白,血从胸口汩汩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尽管难以抑制的痛苦与恐惧扭曲了他的脸庞,何千盛依旧喘着粗气艰难开口:“你……真敢杀我?”
“你以为你这样做,江流会感激你吗?”何千盛双眼睁大,嘴巴微张:“她会为了你做什么?你不过是个被她耍弄的傻子,她要你的命,你的……命……”何千盛眼中的不甘像燃尽的火焰,火苗向上,烟雾向下,弥漫在空气里,直到烟消云散。
“我什么不敢做?”李承允垂眸,没有再看何千盛一眼,最后一次将刀锋送入他的胸膛。
这话像是在问何千盛,又像是在问自己,血液喷洒,染红了李承允冷漠的面容,何千盛那张满是不可置信的脸终于沉寂在了血腥的夜色里。
“我什么不敢做?”
李承允收了刀,手指划过刀刃上沾着的血渍,又道。
他什么都做。
回府时,天已蒙蒙亮,李承允沐浴后换了身衣服走到后院,在江流房门口站定时,听见了木瓶砸在门板上的声音:“滚进来!”
李承允扫了扫袖口的灰,面无表情地推门而入,将门口咕噜噜转了半圈的木瓶捡起来,摆到案几上。
“今日为何醒的这样早?”李承允问。
“我一夜没睡!”江流轻哼一声,扭过头不快地吐出几个字:“哪像王爷这般自在,大半夜的出了府,偷鸡摸狗去都没人管。”
“堂堂王爷!”她伸出手指在空气里点点点,见李承允木着脸不说话,又道:“你干嘛去了?”
李承允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兜中掏出一串糖葫芦,递给江流。
江流睁大眼睛双手接过:“你当真偷鸡摸狗去了!?”
“买的。”李承允道。
“刚过寅时。”江流难以置信。
李承允抬眼扫了扫窗外喳喳叫的小雀,垂眸开始说瞎话:“姑苏自昨日起遵循夏时……”
“谁定的?”江流问。
“我。”李承允说。
江流不说话了。按理来说,有吃的就不该纠结那些有的没的,管他怎么来的,能吃到嘴里的就是好的,但凭直觉,江流总觉得哪不对劲,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又道:“今日我要出去一趟。”
李承允:“不准。”
江流刚要辩驳,突然看见李承允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此刻正在慢慢往外溢着血珠,她停顿片刻,眼神示意李承允:“手怎么了?”
李承允顺着她的视线往下望,这才发觉手背上的伤口,他伸出另一只手抹去血迹,淡声道:“大概是不小心划伤的。”
大概是手刃何千盛时蹭到的。
谁曾想江流不依不饶,她皱了皱眉,在自己手背上捏了捏:“如何能划伤?”
李承允云淡风轻道:“寅时少不了偷鸡摸狗的人。”
江流嗤笑一声,抬着眉毛又道:“倒是委屈你了。你放我出门,我给你包扎。”
李承允:“不好。”
江流一蹦三尺高,怒气冲冲地上前两步把李承允推到了门外。
李承允在门口怔愣两秒,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见身后的门又被一把推开。
一条绣着花瓣的手帕被江流甩出来,猛地甩到李承允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