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早有海西部族长乌勒衮夫妇与贡使多罗一家人、额尔赫、那兰等人守着,族长恭恭敬敬地将一行人请至殿内,殿堂高大古朴,典型海西部人堂屋粗犷不失细腻的风格。
殿内正堂挂着一张橘黄虎皮,两侧墙上悬挂着鹿头、熊头、公羊角,堂内椅子上都铺着柔软的兽皮。
堂内安排了二十来桌酒席,由辽都司包括海西部、哈达那部、阿勒锦部三部官员及家眷入席,堂外搭了三十来个大帐专给卫所及三部将士痛快饮酒。
辽王到,众人起迎。
江凝乐呵呵挥手示意众人落座,海西部萨满宣布新人行礼。
新郎新娘向天神行礼,再向父母行礼,最后喝下合卺酒,萨满用双指沾了公牛血,在二人额上抹下交缠的蛇纹,念经祝祷,礼成!
堂内及大帐内顿时欢呼声四起,觥筹交错,海西部年轻女子解开长发跳起本族舞蹈,随后小伙们跳起摔跤舞。
“额尔赫!”江湛眼尖,看见中间跳得帅气的小伙正是他的额尔赫小哥。
在座三部的家眷中有不少豆蔻少女,在这场舞蹈中寻觅最合她们心意的男子,其中最受瞩目的自然是额尔赫。
额尔赫头戴雉鸡翎,戴着狼牙银链,他舞得更加热烈,胸膛蒸腾的热气凝成白雾,衬得黑黝的脸庞更加英俊。
看得少女们两腮染了红晕,又不敢看又实在想看,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动作,心也跟着翻飞。
昂扬热烈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汉人,他们也放下矜持,一起打着节拍,欢呼起来。
白鹭头一回见识异族婚礼,看得津津有味,尤其男人还会跳舞,阳刚有力,令她大开眼界。
随着鼓声笛乐激昂,少年们突然一个旋身,往不同方向的桌子跑去。也纷纷挑选了少女递上随身饰品。有染色的麻绳、红狐尾腰链、雏鸡翎……
江雨来拉着白鹭看热闹:“海西部婚礼上,海西部未婚男子跳完摔跤舞,就可以向心仪的姑娘表白。”
此时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将一个烦着光泽的红狐尾腰链送到江雨来面前。
这是海西部最年轻的将军,塔其多。
江雨来红着脸收下了。
白鹭转着头将每一对少男少女看过去,笑意更浓了。
直到额尔赫停在白鹭面前。
额尔赫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双手将脖间的狼牙银链解开递到白鹭跟前。
鼓声骤停。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白鹭,笑意凝固了,只觉有一道目光冷箭般从上席投射了过来,她的脖颈伤口隐隐钝痛,扭头去看,那目光却消失了。
少女们纷纷娇羞地收下礼物,唯有白鹭一人还僵在原地,不敢接下。
白鹭不知道接下会有什么后果,向江雨来尬笑,目光里满满求救。
众人很快看过来,好奇地看向今晚最吸引少女的额尔赫心仪之人是哪位姑娘。
江雨来已经笑得肚子疼,不得不悄悄晃晃白鹭的手:“接下吧,额尔赫快把这青砖地站出个洞了!”
“白鹭,听说你冬训生了病,这个狼牙是我猎来的战利品,送给你辟邪保平安。”
额尔赫黑漆漆的大眼睛满是真诚,比启明星还要亮。
白鹭感激地一笑,行礼谢过,接了下来。
额尔赫满意地笑着离开了。
鼓槌立刻欢快地再次敲响。
江湛手里的烤山鸡腿,顿时就不香了。
他嘀咕道:“我把你当小哥,你跟我抢嫂嫂。”
他噘着嘴看向阿兄,江星阔在替江凝应酬饮酒,一直端方,永远清心寡欲。
再看看阿姐,阿姐在逗白鹭,非要给白鹭将狼牙银链戴上。
江湛气呼呼地啃下一口肉,“哎,阿兄还得靠我!”
宴饮过后,众人来到林中台地上围着篝火继续畅聊,多罗带领一群男子,那兰牵起江雨来、白鹭,三部女人们手拉手跟上,围成一个大圈,对唱《渔猎歌》——
山也绿来水也青,
阿哥撒网妹织布,
鱼也肥来马也壮,
阿妹唱曲哥来听……
族长即兴吹起了雁骨笛,篝火燃得更旺了。
白鹭轻轻和着,随着他们的舞步跳动起来,短短数日她领略到了与江南完全不同的生活。
“今晚我要失礼了,原谅我吧。”
*
夜半子时,营地归于寂静,只有一队海西部士兵守夜,辽王夫妇喝完酒就回府去了,只留下年轻人尽兴。
白鹭和江雨来同寝,趁她睡着,悄悄摸出门,躲过巡夜的士兵,绕到了后山。
乌压压的松树悬棺,不怕是不可能的。
但是回金陵和陌生人成亲更可怕。
她自幼擅上房揭瓦,爬一棵松树不在话下,在树下找到索律阿的石碑后,窜到树上,掏出随身带的尖刀。
就在她撬开最后一枚铁钉,背后忽地起了妖风,一只巨大的猫头鹰猎捕田鼠,向她的后脊骨猛烈扇来,她躲闪不及落下树去。
不想却落入宽阔的怀里,淡淡青草香气,这气息竟似曾相识。
她抬眼望去,撞上江星阔北极星般明亮的眸子。
“白小姐,你好大的胆子。”
“江……公子,你怎会深夜在此?”
“该我问你。”
“我,我……今夜月色撩人……”白鹭支支吾吾。
他抬头望天,一团浓重的乌云将月亮笼得严严实实。
“我的刀,割过上百条不老实的舌头。”
他亮出匕首,向她俯下身,阴影笼住了他的半张脸。
白鹭惊得向后退了退:“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他的不悦从眼角微微泛红的醉意里泄露了出来。
“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老师,因宋琏案牵扯,含冤死在这里,我想查清楚宋琏案的原委,这桩案子缺乏物证,尸体,是最好的证据。”
“难道,你不想替自己的老师查一查冤情?”她试探地问。
江星阔略一沉吟,“老师在府中教了我三年,扣掉我病假和逃课的次数,我最多只上了半年。”
白鹭想反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细想这辈分不对,却见他丢下一句“今日这棺木是你打开的”便跃上树去,轻轻打开棺木盖。
江星阔伸出匕首拨弄探查。半刻不语。
“验得如何?”
江星阔提起一边眉头,笑得邪气,似在自言自语:“还是一样的伎俩。”
“什么?”
“他确实中了北凛人的箭伤,伤口是北凛人特有的铲形箭簇。”
“我们大晏作战用的箭簇是三棱箭,带倒钩。而北凛人因生活在草原上,有野兽出没,铲形箭簇只要射中就会顺势转向,划开一道大伤口,杀伤力可谓极强。射人先射马,北凛人也惯用此箭簇作战。”
白鹭已经再次爬上松树,自然地俯身查看,只见骨头发黑,胸肋骨击碎的地方是一个两指长的平滑切口。
“索律阿骨头青黑,还凝了霜纹,分明中了寒毒。此毒刚死时在皮肤上体现不出,会与尸斑混淆,可以骗过活人,死后才会慢慢体现在骨头上,经年不散。”白鹭边探边分析。
白羡飞还是一名仵作,自小倔强地跟着父亲验尸,也了解颇多。
白鹭突然想起江星阔也染了寒毒,连北凛至寒的阴酒都不敌此毒,若不寻救命药,想必今后下场……《奇药录》还要细细研究。
可是什么仇如此阴狠,既中寒毒,应该是让此人慢慢受折磨,但又给了一箭毙命?
江星阔似看出她的困惑,缓缓道:“用一个死法掩盖另一个死法。”“先下了寒毒,再用北凛人的弓箭射死他?”
“不错。”
冰霜纹还在暗暗流动,发出靛蓝色微光,好似眼泪。
“罗刹泪。”江星阔寻常的口气。
“罗刹泪?这种毒在中原很少见到。”
“朔渊。”
白鹭惊呼:“难怪!朔渊是极西苦寒之地的小国,二十年前成了大晏的藩属国。朔渊乃极寒之地,国人不擅兵器,不事农桑,擅长炼各类阴毒之药,拿去外面以物换物。”
“据我所知,宋琏府上有一个小妾名雪娘,就是他西征朔渊带回的。这个朔渊女子擅制冰肌膏,帝妃因给皇上熬制丹药烫伤,恰逢宋琏入京,敬献给帝妃,效果极好,得了赏赐。”
“果真是宋琏杀的!他用北凛人背锅,还做了假捷报,我祖父起疑没有及时上呈捷报,因此被连累!”
江星阔再次看了眼骨头上的冰霜纹路。
“江公子,你可知你体内的寒毒,是何种?”
江星阔泰然自若:“巧了,也是罗刹泪。”
白鹭怔住,难怪他对此毒了如指掌,也是,身染重毒一定追根溯源,四处求方。
“怎么了,白小姐是怕我死,还是怕我拿你当药吸干用尽?”
辽东小王爷,上阵御敌不过五载,已令北凛又惧又恨,可惜年少时就身染重毒,此生也不知亲身父母何处,白鹭心生怜悯。
江星阔笑得邪魅:“或者是想与本公子共度良宵?棺材边上?”
白鹭翻了个白眼,轻巧地跳下树。
脖间的狼牙银链晃了两下。
江星阔不经意地在那根链子上扫了一眼。
“何必辛苦翻案,做了未来海西部族长夫人,等同将军夫人。比入钦天监受人管制,来得富贵自在。”
果然和爹的对话还是给他听见了,也是,整个辽东都是他的势力,在自己家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白鹭趁夜色白了他一眼:“藤萝缠树终随倒,星月借光自凌霄。依附他人,有何意思?额尔赫,我只当他是弟弟。”
风凉而不冰,黑河当要解冻了。江星阔今日头一回感受到莫名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