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白鹭双手相扣举向额前,郑重地说道:“烦劳江公子将索律阿棺椁的真相呈给王爷,交与大理寺,让宋琏案真相公之于众。”

    江星阔将一节胸骨用丝帕裹好,道:“宋琏案背后牵涉甚广,前后定罪又翻案,白府朝中无人,稍有不慎将若祸上身,我很好奇白小姐何来勇气与信心能为祖父翻案。”

    “宋琏案在第一年已经疑点重重,连我祖父一名文官都能看出先有贡使横死随之便传了捷报,此事必有蹊跷,更何况朝廷之上?宋琏和其祖父在查案期间猝死狱中,必然背后牵涉到更强大势力,即使两年后翻案成功,皇帝也彻底改变辽东都司由武官掌管的惯例,改由亲王管辖。你说,皇帝心里疑不疑?”

    “即便怀疑,也御笔亲定是冤案,怎么还能因为你们白家平民百姓偷来的物证就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所以现在呈递物证的人是辽王。”白鹭眼里亮晶晶的。

    江星阔提起半边眉头,慢悠悠地问道:“凭何?”

    “宋琏作为辽东上一任都司,造成众多游兵散勇逃往北凛,入山为寇,必是在军饷上克扣太多。辽王府素来节俭,和我在金陵所见辽王少时居住的王府天壤之别。不通过宋琏一案敲打背后贪墨之人,怎么趁两国和平期间发展壮大镇北军?”

    “白鹭你好大的胆子!你借势辽王,可知将掀起腥风血雨!你说自己不攀附他人,却借他人痛处为自己谋划!”

    白鹭镇定自若:“攀附与借势,区别大了。真正的借势是让百川以为奔流向海是自己的主意。”

    江星阔神情一怔,眸中迅而漆黑如墨。

    “你知道了?”

    白鹭笑得恬淡大气:“王爷何尝不是借我之手,为都司争军饷起势?不然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助我一个外人?只有外人师出有名,才能盗骸骨,待发现骸骨有异,再由辽王将骸骨堂而皇之以物证呈贡给大理寺。”

    江星阔点点头,“当年老师说自己孙女有奇才,原来果真心有七窍,玲珑通透。”

    白鹭浅笑,复而认真道:“只有找到她,才能确定毒是宋琏下的。你能找到此人吗?”

    在辽东找一个人,不难。

    十年前他被喂下毒药,扔进辽东密林,一直不知背后指使下毒者是谁。这具骸骨也是同一时期被施毒,一定也与宋琏有关。找到雪娘,不仅能获取一份口供,当年家中冤案也或者能有眉目。

    “给我三日。”

    “好!”

    *

    两日后,此事便有了着落。

    江雨来在篝火晚宴上受了风寒,白鹭悉心陪了她两日,今日得着江左递送来的消息,寻了采买物品的借口想出门半日。

    江雨来也感念白鹭的体贴,有意让她出门放松筋骨。

    “你人生地不熟,我让二弟遣人陪着你一同去。”

    于是,白鹭在江左的陪同下,直接去找江星阔。

    辽州城北去五十里有一关隘叫毛剌关,是江星阔常年巡守的重要据点之一,连接着自西向东的北境长城,纵贯自北向南的内陆长廊。

    因来往各族人口众多,有做生意的,有迁徙的,有朝廷信使,毛剌关下南郭村的商贸不输辽州城内。

    胭脂水粉铺、南北货铺、酒楼、医馆,各类小店遍布村口街道两旁,江左带着她进了一座名为“莲花楼”的勾栏。

    二人直上二楼,江左停在走廊最深处的雅间,低声禀报:“少主公,人到了。”

    江左将蒙着白宣纸的木格门推开,与窄小的走廊不同,雅间内豁然开朗。

    几乎透明的白绸半遮半掩在窗前,随风摆动。窗对面是村中的书塾,五六个稚子在摇头晃脑背书。

    窗下屏风里坐着一个侧颜绝美的男人,男人对面端坐着一名红绸裹身的女子,细眉深目,皮肤白若寒冰,眼尾淡淡一抹粉胭脂盖住了些微岁月。

    她望向门口进来的少女,凤眼含笑,两片朱唇微微一抿,散发万众风情。

    媚到骨子发腻的声音:“小王爷在此驻守五年,从未进过香梵这家勾栏。今日头一回来,高价点了香梵,是香梵的荣光。只是带女客进勾栏的,香梵也是头一回见。”

    江星阔示意身边的位置,于是白鹭安坐于他侧手。

    香梵眼中竟有些故作醋意,但仍给白鹭仔细倒了热茶,随后抱起一面琵琶:

    “小王爷,奴家给二位弹唱一曲《风花雪月》如何?”

    江星阔颔首,“可。”

    琵琶声清脆明亮,香梵眼波传情。白鹭狐疑地看向江星阔,小声问:“你自己享乐,带上我一个闺阁女子,成何体统?”

    “我以为白姑娘不拘小节。”

    “我以为你有正事。告辞了。”

    白鹭起身要走,却被江星阔按住了裙摆。

    她拧眉:“究竟作甚?”

    “等一等,听完曲子。”

    窗对面书塾的诵读声停止了,许是教书先生宣布下学时间到,五六个稚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嬉皮笑脸打闹着出门。

    一曲终了,虽不及金陵的乐坊,在这偏僻关隘小村倒是一点不俗,艳曲情浓,却让白鹭听出了不屑情爱的戏谑。

    白鹭再度打量眼前的女人,美颜外表下,唇角眼尾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

    “雪娘,你藏得很好。”

    香梵笑意凝固,不解道:“小王爷,奴家是莲花楼的花魁,你念错奴家的花名,可得罚一杯?”

    此时江左在门外轻声禀报道:“少主公,人齐了。”

    随后“哗”一声,门拉开,一个精瘦白皙的小男童被带进来,手脚皆被绑缚,口中塞得严严实实。

    白鹭一眼认出是刚才对面书塾里读书的其中一个孩子。

    “雪娘,我江星阔做事不喜拖泥带水,你不认你的真名,这个孩子你总认得。”

    “店里的小堂倌,收养来的没爹没娘的孩子。怎么,碍着小王爷的眼?若是香梵有何错处,小王爷大可罚我,放过这个小堂倌。”

    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她如野鬼扯去了人皮,要打回地狱一般浑身发抖。

    “雪娘,你可认得此毒?”

    江星阔将帕子在案上一放,现出一截渗出靛蓝色暗纹的胸骨。

    香梵不语。

    “此毒名为罗刹泪,在体内埋伏极深,发作起来是寒症,死时却看不出死因,只有骨头上有毒纹。只有朔渊小国才有此毒,朔渊人为免惹祸上身,轻易不用。”

    “小王爷为何同我一个花魁说这些?”香梵还想最后掩饰一次。

    “你为何要害海西部贡使索律阿?受谁人指使?”

    都说出去,是没命活的。

    香梵不语。

    江星阔慢条斯理拿起腰间匕首,自骸骨上轻轻刮下一点靛蓝色粉末。“宋琏死后,你无依无靠,进了勾栏,六年前,与恩客诞下一子,你悉心养育,送进书塾,一定也很想他出人头地吧。”

    他扯开那男孩口中的布,“可惜遇到了我。我江星阔不拘礼法,不以君子自称。”

    说着,将刀尖上的粉末递至男孩口边。

    “不!!”香梵扑向江星阔,被江左一手拉住,按在地上。

    “粗鲁。”江星阔冷声道。

    江左将人扶起安坐。

    她苦苦哀求,“不错,我是雪娘!你不要伤害这个孩子,一切与他无关。冤有头债有主,主使者宋琏已死,制毒者是我,我愿偿命。”

    男孩吓得涕泪横流,看得白鹭心有不忍。

    上前当着江星阔的面,将孩子小心地自刀尖挪开,扶至墙边椅子坐下,不满地看了眼他,江星阔一边眉头微提,将刀尖的粉末抖了去。

    雪娘供述,十一年前正旦节前一个月,各族贡使赶去金陵朝觐先帝,宋琏给海西部贡使索律阿践行,当晚宋琏喝多了,索律阿陪其回房途中路过宋府一处地窖,他拉着索律阿进了地窖,向其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那地窖里用银锭子铺成一条银龙,一眼望不到龙头,尽是被他贪墨的朝廷军饷,是拨给镇北军及其家属的家用。

    宋琏第二天醒来,忆起此事,但索律阿已悄悄动身离开,宋琏亲自带兵去追,将索律阿一行八人秘密绑回,关在宋府私牢里。

    “宋琏问我,什么毒让人死得又快又看不出迹象?我便拿了一瓶罗刹泪出来,每人一滴,痛苦挣扎一番之后,这八个海西部的人就悄无声息地死光了。”

    她平铺直叙,像说死了几只猫,几只狗的语气。

    “好狠。”白鹭多看了她一眼。

    “为掩人耳目,宋琏又出城关杀了一帮挑衅的北凛人,嫁祸他人,顺便伪造军功。”江星阔补充道。

    “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了。”雪娘淡淡地说,“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你要杀便杀,放过这个孤儿。”

    “罗刹泪的原料罗刹果结在朔渊,十年开花,十年结果,得来十分不易。”江星阔抹了抹刀尖残存的粉末。

    “哼,不错,我只制成了一瓶,八个人费了我大半瓶毒药。”

    他缓缓问道:“你剩下的毒药用去了哪里?”

    雪娘一愣。

    白鹭听闻睁大了眼睛,难道江星阔身上的毒也是她下的?宋琏为何要害他?

    “我怎会知道?”

    江星阔用刚才抹过药粉的手指伸向白鹭身旁的男孩。

    女人尖叫一声,“我真的不知!”

    “贡使一事之后,过了一年,也是严冬。宋琏忽然跟我要剩下小半瓶罗刹泪。我说此毒所剩无几,用完也没有原料再制了。他说无妨,杀一个狗崽子,不得用寻常办法去杀,要保万无一失。”

    “但是过了阵子,我并没有听闻与他来往的任何一个人有噩耗。”

    白鹭深深地看了江星阔一眼。

    他冷笑起来。

    半晌,将匕首塞回腰间。

    “我的命随你处置,祸不及家人,你可否放了奴的孩子?”

    江星阔向江左示意,江左将孩子松绑,孩子扑向雪娘,二人相拥而哭,做最后告别。

    “雪娘,你可有解药?拿出来,或可将功赎罪。”

    雪娘无力地摇摇头:“此毒无解,朔渊人制毒,从不制解药。”

    “你为何问我要解药?难道此毒之下还有残活者?”

    白鹭失望地垂头。

    江星阔手一挥,江左受命将女人从后门押送回辽州城巡抚衙门,男孩追出被楼下的侍从拦下。

    “人证物证皆在,将由巡抚亲审,重新记录卷宗,通常会呈给刑部,刑部调查复核后会呈给大理寺。”

    雅间内只剩下白鹭和江星阔二人,相对而坐。

    “她应该不知解药,她万万想不到,母虎的乳汁可以解大半的毒。”白鹭坐回茶案,饮下一盏凉掉的茶:“但是余下的寒热两毒还得想法子去治。”

    “她说剩下的小半瓶被宋琏下给了一个孩子?难道你的毒就是宋琏下的?你可还记得儿时的家人?他们与宋琏有何恩怨?他为何要用这样残忍地方式害你?”

    白鹭一连串发问,对面毫无动静。

    抬头看去,江星阔闭目调息。

    “怎么了?”

    对方不语。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冰珠。

    寒毒又发作了!

    江左已押人去了巡抚衙门,楼下的侍卫也跟着一起走了,一时无人替她去唤老神医,而江星阔的病不能给外人知道。

    她迅疾将门反锁,确保任何人都不能突然闯入。随后在江星阔腰间翻找老神医的药丸。

    “用完了。”江星阔闭目道。

    语气沉稳,看来尚在控制中。

    “帮我把衣服脱掉。”

    白鹭左右看看。

    “就是你。”江星阔有点不耐,头顶渐渐开始蒸腾水汽,脖颈也开始赤红起来。

    白鹭深吸一口气,头偏向一边,伸手试探着去扯开他的腰带,外衫解落,辽东的春天也是寒冷的,可他穿得极少,刚脱了一件外衫,就剩一件月白里衣。

    他运气调息,双眉微蹙。

    白鹭叹口气,“冒犯了!”

    然后轻轻去松里衣的带子,紧张中不小心将带子扣了一个死结。不得不凑近了去和那个死结抗争。

    她的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唇边,鼻尖靠近他的喉结处。男子即使毒性发作,身体仍是檀木香的气息,浅浅的,温和的,与他平日里的凛冽气质完全不同。

    江星阔此时感受体内两种冷热血液相互缠斗,激烈撞击心肺,头晕目眩之时,感受到别样的温柔贴近,激荡的血液被勾引得放缓了,他不能抗拒,只想拥入怀中,解这蚀骨之痛。

    “解开了……”她轻舒一口气。

    还未及脱下里衣,只掀开一角衣领,就突然被强大的力量禁锢住,她的脸被紧紧拥入坚硬饱满的胸膛上,未及喊一声,整个身体也被拉了过来,全然地被他强壮的上半身盖住,只剩两只手徒劳地在后背上拍打,似雨水拍打在湖面,无济于事。

    “我不吸血,抱一抱就好。”他痛苦又隐忍地说道。

    不吸血?只要抱?

    这是什么解毒法子??

    这样成何体统?

    好在门已被反锁。

    拥着她的人忽冷忽热,而她体温出奇地稳定,并不特别受他影响,只是如此亲密地相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江星阔的心跳,强劲有力,在与体内的毒抗争。呼吸紊乱,惹得她的脖颈处发痒。

    待呼吸稍微平稳些,他松开双臂,她也因此透了一口气。但心神紧接着又激荡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鹭迟疑了一小会,主动将他拉进怀里。

    “江公子,我今日就豁出去救你,你可千万记得要助我翻案,不然……”

    “不然?”

    “不然我就趁你下次毒发,杀了你。”白鹭眼中有了泪光。

    “好。”

    二人像在方寸孤岩上,不得不紧紧相拥躲避上涨的潮水。

    江星阔的里衣已经透湿,沾在身上很不像样子,她索性红着脸脱掉他的里衣,一面拿干巾擦拭,一面又拥入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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