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雨眠捧着油纸包,坐在茶馆里咬着热腾的糖油饼,就听见木楼梯“吱呀”作响,抬眼时就瞧见昨日醉倒在她茶楼前的那个醉汉,提着袍角神色匆忙地跑下楼。
“姑娘可是这间茶楼的掌柜?”他东张西望,见茶馆里只有位穿着淡粉色襦裙的少女,犹豫地开口。
见她点头,这才俯首作揖道:“昨日叨扰,多谢收留!敢问掌柜可有看见我那腰牌?”
昨日匆忙,雨眠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面若新摘的荔枝,眉心处垂着粒淡淡的红痣,像极了菩萨坐下的童子,模样甚是可爱。
她悠悠地嘬了口茶汤,从袖中取出了块檀木牌,上面赫然写着“阑月书院周锦然”几个字,眼见他耳尖发红的伸手要取时,雨眠指尖一勾又把腰牌收了回去。
“我瞧着周兄昨夜醉的不轻,先尝尝咱家茶馆的醒酒茶。”她笑着将冒着热气的茶碗推到他的面前,“这茶里放了陈皮,还有山楂片儿。”
闻着茶香,周锦然捧着茶碗一饮而尽,瞪圆了眼道:“掌柜,真是人美心善啊,还有这茶真的管用,我喝完瞬间就精神了!”
“那是自然!”雨眠淡然一笑,转而又叹口气:“周兄,实不相瞒!这茶虽好,却鲜少有茶客路过,只怕是要撑不过这月了,昨日我瞧见那才子榜易主到了阑月书院,便想着在书院附近寻个新铺子,不知周兄可否给我带个路?”
听到“才子榜”三字,周锦然瞬间被戳到了痛处,眼神变得哀愁起来,昨个儿没进前五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瞧着腰牌在她手里攥得紧紧的,不得不开口:“今日刚好书院休沐,那周某就同掌柜一道去吧。”
雨眠听见瞬间乐开了花,朝楼上的小福子大喊道:“小福子,今个儿好好看店,我同周兄去趟阑月书院就回来。”
这阑月书院和云风书院完全是两个方向,昨日去那云风书院要一个时辰,今日跟着周锦然走了又是一个多时辰,才见他忽然停住,抬袖指向不远处,“掌柜,前面的就是阑月书院。”
然而,雨眠却没有半点儿欣喜,反倒是盯着沿街的铺子蹙起了眉头。
卖纸伞铺的竹骨伞面眼见的破了两个大洞;卖文房四宝的小贩蜷在摊前打着盹儿,见人经过时眼皮都不抬一下;至于那茶馆,连门口的旗幡都褪成了灰白色;简直比她那条街还要破败。
“我瞧这阑月书院倒是比那云风书院要冷清得多啊。”
“可不是嘛,掌柜可能有所不知,临安城的四大书院,云风书院,琅琊书院,竹湘书院,阑月书院。云风书院和琅琊书院不分伯仲,而这阑月书院则是最差的。”
说到这里,周锦然叹口气道,“前三个书院夫子不收的学子,才会来这里来求学。”
“可昨日揭榜时你们书院的傅礼安不是夺得榜首了吗?”
“掌柜,实不相瞒,小生在这书院呆了三年,却从未见过此人。”
听见他的一席话,雨眠瞬间打起了退堂鼓,她本想打道回自家茶馆时,却瞧见不远处书院的门口前,竟站着十几人,甚至还有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姑娘正踩着书童的后背往墙头爬。
“周兄不是说今日书院休沐?”
“甚是奇怪,往日这时候,连麻雀都不愿多落两脚,今日怎会有这么多人?”他摇头道。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上前看看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你们说傅礼安今个儿会在这书院吗?”手里捧着红木匣子的书生说道,后面还站着个伙计扛着三匹上好的锦缎,一看便知是送礼来的。
“不知道啊,我家掌柜的等着让傅榜首给我家茶楼写副对联呢。”说话的这人正是昨夜在金榜茶楼里的跑堂小二。
原来这些人全是过来见这位傅榜首的。
“都给我消停些!”书院的侧门“吱呀”开了,窜出个提着扫帚的灰衣老头,周锦然一见他,就迅速躲在了雨眠身后,“今日书院休沐,都给我回去,三日后再来!”
老头话音一落,众人就都悻悻地走开了。
雨眠却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书院的书生没见过傅榜首,慕名而来的人却又不少,这不正是天赐的良机嘛。
想到这儿,她扭头就回到刚才那间连旗幡都已褪色的茶馆前,门外的木牌上正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两一月招租”几字。
“这间铺子里的霉味比那陈年酸菜缸还要冲,掌柜开价八两一月,怕不是讹人?”雨眠笑着走进茶馆内。
“最低五两。”楼上走下来位将银丝盘成螺髻的老妪,深褐色的面皮像晒干的枣子,拄着拐杖走到雨眠面前,“小姑娘,瞧见没,这可是阑月书院的正门。”
“掌柜的这房梁都结蜘蛛网了,怕是几年都没租出去?周兄,咱们再去瞧瞧其他铺子。”雨眠故意提高声音,这左脚刚踏出茶馆,就听见老妪用拐杖重重捶地的声音。
“慢着,慢着……姑娘愿意出几两现银?”
雨眠笑着朝老妪嫣然一笑,竖起两根手指,“二两银子现结。”
话音未落,就见那老妪气得就要用拐杖撵人。
雨眠沉了口气,可怜道:“掌柜,实不相瞒,家父重病,用银子的地方实在是多,不是我不愿意多给,实在是再没有多余的银两了。”
“哎,罢了!”老妪上下打量着年纪轻轻的雨眠,摇头道,“老朽一把骨头也折腾不动了,姑娘今个儿把这银子结了,明日就来接手了吧。”
听见这话,她瞬间喜笑颜道:“多谢掌柜!”,转身又凑到周锦然的身侧,狡黠的一笑:“周兄,该付银子了!”
“慕掌柜,这是何意?”周锦然傻眼道。
“昨日我和小福子将醉酒的周兄扶进茶楼住下,还有今早上周兄可是喝了我亲手熬制的醒酒茶,难道周兄想要白吃白住?”
周锦然涨红了脸要争辩,雨眠却贴近了他的耳畔,朝他发烫的耳尖,轻声道:“若是让阑月书院的老夫子们知道周兄白吃白喝,这可该如何是好?”说着,再次从袖中取出腰牌朝他的眼前一晃。
他无奈地叹口气,只得乖乖取出钱袋子,将袋中仅剩的二两钱颤抖的取出,雨眠迅速抢来后就笑眯眯地递给了老掌柜,接过茶馆地契后,就大摇大摆地往回走。
“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弄春声。”雨眠一路上看着春色大好,便学着书生的模样念起了诗,刚回到自家茶馆门口,就迫不及待朝里大喊:
“小福子,咱们要搬去新的茶馆了!”
瞬时,门边露出了小福子的半张麻子脸,“掌柜,咱们哪里有这闲钱搬啊?”
雨眠咧嘴笑着刚要开口,只见小福子拿着鸡毛掸子指向了她后头,“掌柜,昨日那醉书生怎么还跟来了?”
听他一说,雨眠这才意识到周锦然居然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都已经把腰牌还给他了,难不成这厮还想要出尔反尔?
“掌柜,书院还有三日才开,可否……暂借……三日?”周锦然吞吞吐吐道,“若是掌柜同意,小生愿……”
“等等,周兄莫不是要学话本里的穷书生,说什么‘小生愿以身相许’之类的话?”雨眠上下打量起他来,虽说周兄生得可爱,却并非她喜欢的类型,要说起她钟意的长相,她脑海中即刻浮现起苏旻睿的那张脸来。
“不不,掌柜误会了。”他憋红了脸摇头道,“小生愿做牛做马!”
雨眠眼骨碌一转,昨日这周锦然揭榜时就担心被他老爹抽竹板子,若是这时候回去,怕是要没了半条命,说到底,自己也是坑了他二两钱。
况且眼下新铺开张确实需要人,只是他那双嫩得能掐出来水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周兄,说来听听,你都会做些什么?”
“小生会书法,尤擅丹青。”
说到这里,雨眠顺势看了看自家茶馆上方,已经褪色的“桃之夭夭”招牌,心里嘀咕道:也是时候换个招牌了。
三日后,随着小福子将周锦然新题的招牌挂在新的茶馆前,她的新茶馆终于在阑月书院对面开张了。
她越看着新招牌上“桃之夭夭”几字,越觉得周锦然是个人才,虽然他长得像只糯米团子,字却写得苍劲有力,比她当初高价买来的字还要更显风骨,还有旁画着的桃花,更是栩栩如生。
今个儿,是阑月书院学子们休沐后归学的首日,雨眠早早就将清晨现做的两大壶“三清茶”放在铺子门口,一侧支着“傅礼安每日晨时必喝‘三清茶’”几字。
她信心满满的以为这书生路过时,必要被这些新鲜玩意儿所吸引,却没想到书院的晨钟响了足足有五声,摊前仍旧凄凄惨惨戚戚,偶有书生模样的人经过,也只是瞅了眼便走开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泄气,小福子忙说道:“掌柜,要不我把楼上的铜锣给取来?”
“掌柜,别泄气,我们书院只是不比其他书院的学子爱读书,散学后我定拉上同窗一道来。”经过几日相处,她与周锦然也熟络了起来,这糯米团子此刻居然还关心起她来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对面书院里一位抱着《礼记》的书生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身后还追着个挥着戒尺的老夫子大声喊道:“竖子!晨读居然打瞌睡!”
雨眠听到这话,故意朝那书生扬声道:“傅礼安最爱的三清茶,清心、明目、助文思。”
“这茶真有这么神吗?”逃出来的学子听见吆喝声,跑过来好奇地问道。
眼见着他被戒尺抽打的绯红的脖颈,雨眠叹口气,将茶壶里的茶水倒在碗中道:“兄台,可知那傅榜首晨读前要作甚么?”她清弹一声茶碗,“就是含半口茶汤在舌底,感受圣贤的苦与泪后再咽下。”
听见这话,书生立刻来了兴致,往小福子手里递了两文钱,从雨眠手里接过茶碗抿上一会儿,忽地瞪圆了眼睛:“这茶……竟比那老夫子的戒尺还管用,我昨日背了整夜的《文王世子》,此刻竟然全部记起来了。”
这书生重新回到书院里想来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晨读后,竟有不少学子纷纷跑出书院来买这“三清茶”,半个时辰的功夫,两只大壶里的茶竟连一滴都不剩。
这下可把雨眠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朝那些没买到茶的书生道:“今个儿‘三清茶’已经没了,明日早点来!”
“下午还有新鲜的茶饼和茶糕,散学后可再来!”
待书生们都相继进到了书院,小福子忙着在柜前把算盘打得叮咚响,雨眠则挽起袖子钻进了后厨,她将三清茶渣细细的捣碎,又混入着新磨的糯米粉揉成团,再放入蒸屉里,不一会儿,茶香四溢。
再将做好的茶饼和茶糕垒得整整齐齐,又将“三清茶”的牌子,换成“榜首茶饼”,“妙笔生花糕”“每块两文”的牌子,只等着书生们散学。
书院散学的钟声响起,她的茶摊前瞬间被书生围得水泄不通。
“这当真是傅榜首同款吗?”
“这糕当真能助文思?”
“真是没想到啊,傅榜首不仅会读书,字也写得那样好!给我包上五个‘妙笔生花糕’,五个‘榜首茶饼’!”
“掌柜的,这茶饼的油酥皮当真妙极!”
此起彼伏的询问声里,小福子收铜钱收到手软,雨眠包油纸包得不亦乐乎,散学的周锦然向同窗宣扬的头头是道。
暮色四合时,摊前的茶饼,茶糕已被一扫而空,散学的书生们早已回去,雨眠正忙着清点铜钱串子时,
冷不防地听见门外传来一道极冷的声音:
“敢问掌柜,这茶当真是傅礼安日日喝的?这茶饼和茶糕当真是他日日吃的?掌柜可是当真见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