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清晨。
策马出西城门,大约两三里,李扶玉见到了军营大门。
两个守卫正坐在大门两侧喝酒聊天,李扶玉勒马,扬起的尘土扑了那俩守卫满脸。
“噗咳咳,谁啊,在军营策马,找死不成?!”
一中年守卫正仰头喝酒,被灌了一嘴土,破口大骂,起身想上来拽缰绳。
旁边的少年大概是入伍不久,忙上前拉住中年守卫,呐呐道:“他,他好像是皇子殿下。”
被少年提醒,中年男人停下了动作:“哦,是皇子殿下啊,下马。”
跟来的侍从是个娇纵的少年,平时在府里作威作福,此刻丝毫不怕,厉声呵斥。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让殿下下马?”
中年人笑得像个无赖,懒洋洋道:“皇子怎么了,军营内不准策马,皇帝来了也不行。”
侍从还要跟他争辩,被李扶玉制止。
翻身下马,将马绳交到少年守卫手里,李扶玉带着侍从步行入内。
将士们正在操练,厮杀声不绝于耳。
迎面有人身穿铠甲策马而过,荡起一片尘雾。
“这不是可以策马吗?”
“殿下,刚刚那守卫竟敢诓骗您!”
“一会见了吴将军,定要让吴将军重重罚他。”
侍从愤愤不平,圆鼓鼓的娃娃脸气的红扑扑,可爱的像个红苹果。
李扶玉一时手痒,抬手掐了一把。
侍从被吓了一跳,嘟囔两句,气鼓鼓地看着她,跟在李扶玉身后再不说话了。
大账里,吴林正对着桌案上成堆的文书头痛。
两日前从公榭回到军中,他对军师大发雷霆。
军师认了罪责,自行领了五十军棍,此时正昏睡在床。
这两日军中事物便尽数落在他身上。
此刻见李扶玉来了,如同看见了救星。
“吴将军。”李扶玉抬手行礼。
“殿下何须如此。”
如今来他军中做事,如何能不给主家颜面。
李扶玉并没有解释,岔开了话题:“刚进来时,见将军满面愁容。”
“请问将军为何发愁?”
闻言吴林连连叹气:“说来也怪我,那日回来我狠狠训斥了军师一番。”
“我那军师也是个有气性的,自己去领了罚,可他那身子怎么能挨得住。”
“如今正躺在床上昏睡呢,这些杂事就都落在了我身上。”
“殿下您是知道的,我实在应付不来这些,要不殿下您…”
李扶玉读懂了他未尽的意思:“那在军师伤好前,这些杂事便交给我吧。”
“这可真是太好了。”
“昨日我有想出了一套新的布阵图,正急着操练呢,便不打扰殿下看文书了。”
说完,吴林转身拎起了兵器架上的长枪,忙不迭冲出帐门。
李扶玉望着飘动的帐敛,面容淡漠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抬步坐于案后,侍从自觉跪坐于一旁研磨。
文书堆里成山,李扶玉分门别类,一摞摞看过去,越看眼神越冷。
这军师,有点意思。
排班饮食,军中采买,应有尽有,却丝毫不见饷库和仓廪的钥匙。
恰时,有伙头兵步履匆匆而来。
“殿下,今日的食材怎么还没有送来?今晨便已将昨日的食材用光了。”
“这马上就到晌午了,将士们可不能饿肚子啊。”
是啊,马上就要到晌午了,她这新来的军师不能来的第一天就让大家饿肚子吧。
钥匙在军师手里,可军师在“昏睡”。
她若派人去讨要,必定被“军师昏睡,属下不知”这种借口拒之门外。
若讨不来钥匙,便要当冤大头,自己出钱请全军吃饭。
好一个下马威。
可这人也太小瞧她了。
“你可知仓廪在何处?”李扶玉问那伙头兵。
得到肯定回答后吩咐:“叫你那一伙人,带圆木去仓廪。”
带着一群人到库门前,李扶玉挥手:“给我撞!”
听见她的话,抬着圆木的伙头兵在原地迟疑着不敢动。
看守仓廪的守卫连忙劝道:“可使不得啊殿下。”
李扶玉眼神朝那人一扫,冷声道:“军师昏迷,无法交出仓廪钥匙。”
“如今马上便是晌午,你们想让士兵饿肚子不成?”
“给我撞!”
李扶玉这般说,伙头兵们只能照做。
他们都是不善作战被分配来的,若真让那群'野兽'饿肚子,下场一定很惨。
这支军队刚刚驻扎,一切都不完善,连仓廪的大门都还只是个雏形。
两三根圆木,没几下就撞开了大门。
伙头兵取了食材回去做饭,总算安然无恙让大家吃上了饭。
下午李扶玉吩咐侍从回城里找木匠和锁匠修补仓廪。
自己则去了兵士们的操练场。
她去时,操练已经到了尾声,一方阵营的残兵正被包围,很快被尽数'斩杀'。
见李扶玉站在不远处,吴林令将士原地修整,招手唤她过去。
李扶玉走上高台,吴林拍着她的肩膀介绍。
“这便是皇子殿下,军师如今卧床养伤,便由殿下代职。”
台下将士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有络腮胡大汉与同行小声说话。
“孙副官说得真没错,这皇子真跟个娘们似的。”
同行闻言嘿嘿一笑:“看他细皮嫩肉的,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像个娘们。”
几人刹时都笑了出来,台上吴林皱眉:“郑三儿,你在底下抽什么风?”
听到将军问话,有听到他们对话的士兵笑道。
“他们说殿下长得像娘们,不知道摸起来是不是也像娘们。”
听到这种浪话,吴林虎目圆瞪,张口骂了他一顿,又转过头向李扶玉道歉。
“凉州野蛮,他们放肆惯了,还希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李扶玉摇头。
想在军中树立威望,身份地位并不管用,还会被人背后说是花架子。
只有自身硬,才能让他们服气。
一般军队是,对这些半南唐人来说,更是了。
于是李扶玉对那络腮胡大汉说:“要不要比试一番?”
“若是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岂不是连女人也不如?”
她的邀战让这些从骨子里就好战的士兵兴奋起来,一个个在周围起哄。
络腮胡大汉站起身,走到空地上。
李扶玉刚想往那边走,被身旁的吴林拉住,他满是担忧。
“殿下,我军中的人下手没轻没重,若是将殿下伤了…”
李扶玉附上他的手拍了拍,随后拽了下去:“没事。”
两人在空地上摆开阵势,络腮胡先一步发起攻击,直冲她门面而来。
李扶玉闪身躲过,借机抓住他的胳膊别在身后,一条腿绊在他脚后,一用力,他便翻身在地。
那络腮胡虽然看着胖,身体却很灵活,倒地一瞬,便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一拳接踵而至。
李扶玉抱头挡住,抬膝抵住络腮胡的膝袭。
感受到膝上的力量,络腮胡惊诧几分,却被李扶玉抓到了空挡。
侧身抓住他的肩,在背上一抵,将络腮胡过肩摔在地上。
李扶玉一脚踩在他的胸膛,居高临下地宣布:“你输了。”
络腮胡挣扎着站起身,大喊:“我不服!”
“那就再来。”
说完转头看着周围的士兵:“你们有不服的,都可以上来跟我比比。”
接连几日,李扶玉扎进了军营里,不是看文书,便是与士兵比武。
再次见到崔疏,是他来跟她辞行。
两人分坐茶案两侧,宽袍凝脂的人提起茶壶,将沏好的茶水倒入青柚茶盏。
细长手指将茶盏推至李扶玉面前,淡淡兰香随之而来。
“尝尝吧,是你喜欢的确山青。”
提盏轻饮,兰香被绿茶香气覆盖:“怎么突然要走?”
“还不是因为殿下寄望西望的那份信。”
李扶玉心下一沉,她前几日修书一封送给安王。
既是挑拨离间,也是警告对方。
只是传信之人皆是她信得过的人,崔疏是如何得知,更清楚其中内容的?
毫无疑问,她身边有奸细。
李扶玉边在心中盘算,边听崔疏说话。
“让奴想想啊,说什么来着?”
“啊,'安不知,崔氏为渔翁矣。'”
“这不是,安王来找麻烦了?”
他为自己也倒了杯茶,说完掩袖品尝:“手艺没以前好了。”
崔疏出身名门崔氏,自小骑马弯弓,点茶挂画无一不通。
崔疏学茶道时,李扶玉也在崔氏读书。
他总是沏各种各样的茶给她喝,有正常的茶,也有他捣鼓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李扶玉最喜欢的,就是确山青。
“人变了,手艺自然也就变了。”
崔疏倒茶的手一顿,轻笑:“是啊,就像殿下在潆都待了五年,越来越不可爱了。”
李扶玉没有接话,气氛一下子陷入死寂。
崔疏似是没发觉:“听说殿下这几日都在军营,可还习惯?”
李扶玉冷淡道:“习不习惯你不是一清二楚?何必来问我。”
“殿下可是恼了?那奴说个故事哄哄殿下。”
他语气轻柔的像在哄孩子,可嘴里吐出的话却异常冰冷。
“说一个亡国皇帝的孩子中,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妹在敌营为质。”
“有一日,兄妹二人打算逃跑,可计划却被识破。”
“哥哥将逃跑的机会让给了自小就比自己聪明的妹妹,让她以自己的身份筹谋复国大计。”
“而他自己呢,则以妹妹的身份引开追兵。”
“最终,妹妹成功逃了出来,而哥哥不慎掉入河里淹死了。”
迎着李扶玉布满寒意的目光,崔疏一脸惊讶。
“殿下怎么如此看着奴?可是故事结局不好,被吓着了?”
“殿下别急,奴这里还有别的版本呢。”
“那哥哥以妹妹的身份引开追兵,行至河边。”
“见无路可去,本欲投河,而恰好有归家的渔夫,以为他是被掳来的民女,将之藏到了自家渔船上。”
“渔船顺流而下,很快没了踪迹。”
“追兵追至河边不见哥哥踪影,便以为其投了水,以此复命。”
李扶玉放在袖中的手捏的骨节发白。
“他没死,他在哪?”
崔疏一脸惊诧:“殿下在说什么,奴讲得故事而已。”
李扶玉一把抓住崔疏的衣袖:“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崔疏轻轻挣开:“奴只是讲个故事哄哄殿下。”
“今日辞行,在殿下府中不便久留,奴该出发了。”
他起身离去,只留给李扶玉一手兰香。
出门前,崔疏侧头回望她。
“殿下,奴还留了一份礼物给您。”
日光照亮他一半面庞,美人更显得倾国倾城。
可此时的李扶玉却无心欣赏,她被刚刚的“故事”搅乱了心绪,也并没有留神崔疏意味深长的“礼物”。
直到半月后,她终于知道了那份礼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