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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关雁门的判断是对的,这山崖不算特别高,但也足够拦一会儿追兵。雨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一时半会儿渗不进久旱的土地,都汇集在那条长河中。

    波涛滚滚,两人下坠的过程中被崖壁上伸展出去的树枝挡了几下,缓解了冲力,最后掉进水中时,关雁门甚至没觉得有多疼。

    但是章云烽着实是个草包,他就那么直板板地拍上水面,溅起巨大水花,糊了关雁门满脸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关雁门在水里将刀归入刀鞘,抓着章云烽的衣领,让他脑袋浮出水面,另一只手扒住崖壁上凸起的石块,向上望了望,确定那群人没有丧心病狂地跟着跳下来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河极深,但并不很宽,关雁门像以前在寨子里帮忙拖鱼网一样,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悠悠地拖着章云烽往河岸边游去。

    雨依旧没有要变小的意思,皮肤太滑不好使力,关雁门用马鞭在章云烽手腕上捆了两圈,然后拽着他往山壁边走。

    关雁门生平第一次想感谢幼时,让自己拿不动刀就去搬沙袋的师父,她拖着章云烽走了一段,一直找到一个新的山洞,也没觉得有多累。

    “这算什么?”关雁门把章云烽往地上一丢,马鞭绕回腰间,甩了甩手腕,叉腰打量了一下这个勉强可以栖身的山洞,对自己很满意,“你吃的苦总有用吗?”

    她又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章云烽,这人的嘴抿得很紧,眉心皱着,脸色苍白如纸,愈衬得他眉目如画,像个漂亮的死人灯笼。

    “你皱什么眉?”关雁门在江湖上跑了挺久,也没见过几个皮相上能胜过这位公子哥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觉得好笑,伸出两根手指,撑开章云烽紧缩的眉头,“捡了个大麻烦,还赔了匹马,我还没皱眉呢。”

    手指刚按上去的时候没感觉,贴了两秒后,关雁门才觉出不对劲来——这公子哥额头烫得吓人。

    这下坏了,关雁门觉得头大,她是被散养长大的,自以为皮实抗揍,烧一烧不要紧,但章云烽一看就身娇体贵,没吃过什么苦,别烧傻了。

    但这荒郊野岭,她去哪给这公子哥找大夫?

    关雁门绕着他转了两圈,思考半天,决定先扯个布条浸点水,给他降降温,剩下的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湿衣裳是不能再穿了,需得点个火堆把衣服烤一烤,火折子她倒是有,但这雨来势汹汹,能有个干燥的山洞栖身已是幸运,去哪找能烧的东西?

    关雁门头一次体会到了当年师父把自己拉扯大的不易,正一筹莫展,忽然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关雁门还以为是追兵来了,寒毛一炸,提着刀蹑手蹑脚去洞口转了一圈,只见大雨如瀑,雾气蒸腾,长河奔涌,四野一片空茫,没有半个人影。

    “怪了。”关雁门折回去,又动了动鼻子,“哪里来的味道?”

    她嗅了半天,循着那气味惊疑低头,愕然发现章云烽背后地面有血色蔓延出来。

    关雁门疑惑了半天,想起什么,一拍脑袋。

    她拖沙袋拖惯了,忘了人不是粗麻袋子,在地上拖行太久,衣服磨穿了,磨的就是皮肉。

    她小心翼翼把章云烽翻过去,果不其然,他背后的衣服彻底散了架,大片皮肤已经破溃,正往外渗血,看起来惨不忍睹。

    “罪过罪过。”关雁门头一次觉得有点心虚,好在她行走江湖,外伤药带了不少,而且大多随身放着,没丢在马背上。

    她将水囊打开,用茶水将他背上伤口冲洗了一遍,从随身口袋里拿出一包药粉,展开牛皮纸包,一边庆幸还好包得严实,没被泡湿,一边抖在了他的伤口上。

    章云烽睁眼时觉得自己好像散架了,尤其是背上,火辣辣一片,喉咙也烧得发疼,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只觉得趴着有点硌下巴。他茫然地想翻个身,发现自己胳膊没劲儿之后,喊了一声“吉祥”。

    “吉祥啥啊?我们现在很惨了。”关雁门刚出去晃了一圈,找到几个有点高度的山洞,从里面扯了点还算干燥的枯枝杂草,又掀了点树皮,打算先试着把火点起来,烤衣服的时候把树皮也烤一烤,万一能点着呢?

    她把那堆东西放下,先过去看了看章云烽,确认这哥们还能活之后,又走回去试着生火。

    白烟四起,火星燃了又灭,到底是在关雁门的坚持下,颤巍巍的冒出了一点火苗。

    关雁门忙活得出了点汗,忽然意识到章云烽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她以为是章云烽发烧不舒服,不想开口,也没多想。

    她把刀解下,抱在怀里,顺势坐在火边,伸手拍了章云烽一把:“火生起来了,你往这边挪一挪,暖和点。”

    章云烽没有回答,他盯着那捧微弱火苗,眼珠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了一般。

    山洞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火苗舔舐枯枝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山洞外雨水冲刷大地的哗啦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眨了一下眼睛,两汪眼泪就从眼窝里淌了下去,又汇成一行,滴落在地面上,像一个小小的湖。

    关雁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点无措,她没怎么安慰过人,更没见男人哭过。小时候在寨子里,师父教育她时说,眼泪是没用的东西,被欺负了可以打回去,这一次打不过还会有下一次,寨子里的人可以流血流汗,但是不能流眼泪。

    关雁门听着这样的教育长大,她学刀、学暗器、学轻功,很苦很累,但没哭过鼻子,她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一个能和师父打得有来有回的刀客,然后出来走江湖,遇到再大的事儿,也没掉过眼泪。

    她曾经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眼泪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人觉得你懦弱,但她现在看着章云烽趴在地上,凝视着那捧火,静静流泪的时候,居然有点莫名的难过起来。

    “哎,你别哭啊。”关雁门憋了半天,挤出这句,旋即感觉自己说了句废话,又立刻添上一句,“你在哭什么?”

    章云烽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声音嘶哑,没头没尾地开口:“吉祥是跟着我的小太监。”

    关雁门没见过太监,但也知道太监是什么,皇宫里伺候那些贵人们的仆人嘛,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他从小跟着我,我小时候做错事,皇上生气,他就会帮我掩饰,有一次被打得半死回来,还趴在床上对我笑,明明他知道我就算认了错,也顶多被罚一段禁足,他却可能被打死。

    “他跟我说没事的,他是奴才,为主子死了也是一种荣耀,我很生气,让他不许这样说,我不需要他为我死。”

    关雁门已经有了预感,她用一块树皮尖戳了戳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驱一驱身上莫名涌上来的寒意。

    章云烽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很慢地吐出去,他的语气依旧是平直的,声音却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牙齿打着磕,他想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却只是徒劳:“镇北侯府抄家的时候,我在京郊同几个官家子弟游猎,接到消息匆忙赶回,不及面圣就被御史台押进了狱中。

    “他为我磕头求情,说我兄长一事必有隐情,说纵然我兄长有错,我也是无辜的。

    “他在宫门口跪了三天,把头都磕烂了,第四天的时候,皇上下旨,要将我择日处斩。

    “他不要命一样往宫内扑,喊着镇北侯府冤情弥天,然后……”

    章云烽这次停顿了很久,久到关雁门以为他不会再说了,他才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呜咽:“然后,他就被震怒的皇上叫侍卫,活活打死了。”

    关雁门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团在风中摇晃的火堆,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为我死的。”章云烽忽然说,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语气,“我根本不值得。”

    关雁门拨了一下额前凌乱的头发,将一片半干的树皮丢进火堆,看着火苗骤然窜高,又很快回落,冒出一缕白雾:“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章云烽不知道,他很茫然。

    他母亲去世时,章云烽还很小,父亲回来将兄长章云溯带去了边关,他一人留在京城,被皇帝派人接走,养在宫中,锦衣玉食,同皇子们一起长大,皇帝格外纵容他,对他甚至比对几个皇子还要和颜悦色。

    再长大一些,章云烽隐隐感受到朝堂上文臣武将之间的暗流涌动,也能察觉出皇帝对自己兄长的忌惮,但他身在皇城,章云溯远在边关,他走不了,也帮不上什么,只能如皇帝所希望的那样,当一个清闲又没本事的纨绔。

    皇帝也不派任务和官职给他,他也就顺水推舟,时常与三五好友一起,或是去京郊游猎,或是在园中斗诗,他以为他这一生就会这样过去,闲时逗逗御花园的珍禽异兽,到年纪了找个皇城闺秀成亲,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但是他的一生没有这样走下去,拓封城破、兄长战死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才是悲痛——但是真的有多悲痛吗?

    好像也并没有。

    他记事以来就只见过章云溯四次,章云溯每次回京城,也都呆不久。最近的一回,是他的加冠礼。

    戍边将领回京需向皇帝写折子,等批复,乱七八糟走一大堆流程。因为他加冠,皇帝没等章云溯主动上书,就一封圣旨送去拓封城,把章云溯叫了回来。

    他的兄长风尘仆仆从北疆赶回,到镇北侯府时,宴会已经要结束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被众人簇拥着说笑,在吉祥的提醒下回头看时,章云溯正摘下帽盔,露出一头掺着黄沙的发。

    章云溯将帽盔挂在胳膊上,随手掸了掸头发,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

    章云溯打量了一下侯府的装饰,先是皱了皱眉,而后走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来着?

    哦,是“男儿加冠成人,不可短视,纵使眼下身处广厦之间,也要料得有僵卧草庐之日。”

    他当时被泼天的荣宠冲昏了头,没有多想,也没有和章云溯多说什么,他在京城装了这么些年草包,好像真的被荣华富贵泡软了脊梁。他其实有些惧怕自己这个总活在别人嘴里的、年轻有为的兄长。

    于是他只是打着哈哈,躲开章云溯的目光,说兄长舟车劳顿,快安排人为他接风洗尘,而后又转头,与那几个世家子弟聊笑去了。

    等第二日章云烽起床时,吉祥告诉他章云溯天还未亮就已经走了,下人想要叫醒章云烽,让他送一送自己兄长,章云溯没让,说前一天他同几个世家子闹得晚,让他多睡会儿。

    那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一对亲兄弟,一个在边关风沙催折一十载,一个在皇城花团锦簇二十年,隔着阑珊灯火,隔着众人调笑,说了不过三句话,而后就匆匆分离,奔向各自的命运。

    竟成诀别。

    但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章云烽甚至已经不记清自己兄长当时的样貌,更别提别的什么东西。

    现在想来,章云溯是早就料到,镇北侯府会有大厦倾覆,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了吗?

    章云烽不知道,他也没法去问自己那个从他人口中听到的,远比他自己看到的更多的兄长了。

    然而不管是真的绣花枕头还是演的烂泥花瓶,他都在皇城过了如梦般的二十一年,仓皇出逃的一个月里也是浑浑噩噩。

    他每天都在祈求这一切不过一场梦魇,再睁开眼时,拓封城未破,他兄长健在,他依旧是皇城里那个不管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被众人追捧的“镇北侯府小世子”。

    直到方才高崖之上,关雁门把他扯开,那只钉入他脚边地面时犹在震颤不休的长箭,撕开了他想逃避的一切,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都结束了。

    不管他怎样崩溃、怎样无助、怎样不情愿,他无忧无虑的生活都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终于从那场梦中痛苦地醒来,要去面对他往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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