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安乐侯府挂起红绸,锣鼓喧天的响声冲散了一点药味儿与阴沉。
安乐侯府多年来,只剩下一个不满弱冠的小侯爷独守侯府,小侯爷病弱暴虐,久不出府,是京城中知名的病秧子。
但魏满没有想到,就连成婚这件大事,那位也因为久病而无法出席。
没有迎亲礼不说,等到她到了安乐侯府,宾客喧嚣声中竟然也未见其人。
侯府的老管家擦了擦虚汗,看着从进门起就未发一言的新娘子。
他去魏府送聘礼的时候,侥幸见过魏满一次,那个时候魏满刚刚从宫中回来,穿着淡色素雅的宫装,像是枝上薄雪,清冷矜贵,如今魏满着大红色的嫁衣,手中却扇金丝银线,他虽然未看清面容,却是下意识被气场给镇住了。
从大的来说,这桩婚事是皇后赐婚,怠慢不得。
从小的来说,魏家女清冷矜贵,如果他们小侯爷有朝一日真的撒手人寰,整个侯府自然都是这位侯夫人说的算。他抬眼看了看着婚服但不卑不亢的人,又重新弯下腰,
“夫人,小侯爷病重,连床榻都下不得,怠慢之处,多有见谅。”
“……”
无人回应。
主厅里的宾客笑闹声都淡了不少,一个个尽盯着魏满。
魏满自然感受到了身旁人的视线,打量,看戏,不屑的都有。但她从小出席各种宴会,见识过的不少这样的眼光,她小的时候就不怕这个,如今更不可能。而且从原本钦定的太子妃变成嫁给一个病秧子做正妻,京中的贵女不知道明里暗里笑了多少次了。
“无事。”她轻声道,“我与我夫自为一体,今日夫君不能出席,还望诸位宾客畅饮而归。”
京中常有人说,京都三大名姝中魏满最是清冷,就连声音也犹如雪后甘泉一般。今日来宾不少是第一次见这位名满京城的天之骄女,在听完魏满的话之后,都暗自摇了下头——
可惜这样的女子,几乎是入了坟场。
她一个人拜了天地,在一群丫鬟婆子的拥送下,去了明月斋。
明月斋是小侯爷应珣的居所,因此红绸的数量是扯得最多的。魏满前方的视线被却扇挡着,只能用余光匆匆一瞥。
明月斋是主居所,又为了满足应珣铺张浪费的眼光,几乎是翠瓦青台,芍药满径。院中一株几乎参天的海棠花树,从树缝里透过点点阳光,奢侈中还带着素雅。她瞥见树下似乎站了个人,从她进入院子起,几乎没有变过表情,魏满收回视线,在丫鬟推门后迈入了房中。
视线一瞬间变暗,屋中其实明着烛火,但因为红绸繁多,香气缭绕,显得更暗。
魏满进去的一瞬间,就没忍住皱了下眉。
等到身后的人都福礼下去,魏满才将却扇移开一点,快步走过去将几扇窗子悉数打开,院中清凉的风一下子灌入,冲淡几分药气,魏满这才把眉头松开。
房中装潢不差,看来也是为了婚礼费了心思的,锦帐低垂,里面时不时传来闷咳声,也是真的病重。
魏满索性直接将手中的却扇扔了,慢慢走至床边,将床幔掀开。
侯府用了上好的红绸布做的喜被,如今安安稳稳的盖在他们肤白如雪的小侯爷身上。
应珣长了一张好皮囊,久不见天日,皮肤比寻常男子白一些,眼睫如鸦羽,投下一层阴影。即使病骨支离,看着也不输京都里天骄榜上的世家子弟。如果不是隐隐有呼吸的起伏,像具死了多时的尸体。
从今日起,此人就是他的夫君。
魏满刚凑近,就听到一句莫名的,带着冷意的声音,
【已确认宿主死亡】
下一秒,她胸前的红绳就被人拽住,应珣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神色一开始有一些迷茫,慢半拍的眨眨眼,
“美人,你谁?”
魏满只当他病的太重,连脑子也都糊涂了,冷声道,
“魏家魏满。”
应珣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是在脑海中寻找这一信息,但是很快,他就又笑起来,“原来是死东宫那位美人军师。”
他说这话似乎只是动了下唇,魏满没有听清楚,然而下一句,她倒是听的真切。
病秧子语气散漫,一字一顿,
“姑姑给我挑了个好妻子。”
应珣说话时声音很轻,似乎重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命,但即使如此,魏满依旧能隐隐感觉到应珣在一瞬间的不一样。
她垂眸将红绳从应珣手中拽出来,应珣的指尖苍白,也没有多少力气,魏满轻而易举夺了回来,红绳末端系了铃铛,回来的一瞬间发出一点清脆的响声。
在这个响声中,魏满开口,“是吗?我怎么听说我这个妻子是小侯爷自己求过来的?”
在不久前,所有人都还以为,魏满会嫁给应珣的表哥,也就是当今太子。魏满甚至自己都没有和应珣有过接触,应当说整个京都的人,几乎都没有与这个病秧子过多接触,但是传言说应小侯爷因为久病在身,暴虐成性,不知道打骂死了多少下人。
魏满与太子出游时,偶然碰见过一次应珣,也就是这次碰面,小侯爷连夜去宫中吐了几口血,与此同时她被一纸婚约指到了安乐侯府做正妻。
或许时因为魏满的声音太过冷清,床榻上的应珣下意识皱了皱眉,挣扎着就要起身,“虽然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如果你嫁去东宫,不久就会死了。”
他咳出一声,唇瓣上沾了一点红,“比我死的还要早些。”
他这句话说的有些重,应珣直白的盯着魏满,琥珀色的眸子里魏满觉得有些荒唐,她虽然只是一个女子,又并非全然不懂,不说她出身于尚书令府,自幼熟读百书,尚有应对之招,单是太子殿下明月之身,她也不相信自己会早死。
但见应珣似乎下一面就要魂归西天,魏满下意识将人按了回去。
身后依旧是不轻不重的咳嗽声,魏满踱步自窗前,与院中一直站在树下但一直关注这边动静的人对视一眼,“你们家小侯爷醒了。”
树下那人原本面无表情的,听到魏满的话之后才多了些高兴的意思,冲着魏满抱了下拳,冲出去喊人。
等到魏满再回到床边的时候,应珣已经缩在被褥之间闭上了眼。
一时之间,只剩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应珣长舒一口气,睁开眼道,“......阿满,你过来。”
魏满原本就站在塌边,闻言凉凉道,“谁让你叫这个名字的?”
“......”
见她语气愈发不善,应珣却弯了弯眸,笑眯眯道,
“你嫁我为妻,我不唤你阿满,那就要叫你夫人了。”
魏满沉吟一下,似乎觉得那夫人二字更加难以接受,便抿了抿唇,不再出声。
她今日唇色本就是点了胭脂的,要比往常粉嫩些,这样一抿,多了些水光,尤其眼角下那痣,在摇曳的烛火之中,像牡丹一样鲜艳动人。
应珣眼神暗了一瞬。
“我为何会死?”
魏满虽然觉得应珣刚刚的话实在荒谬,可是她也想不出应珣骗她的原因,如应珣所言,他们已经成婚,事情已经是定局,不可能再更改了。而生死却是大事,就算应珣的话是假的,多留一点心总归是好的。
但是她这样问,应珣却是不愿意明说了,嘀嘀咕咕道,“这件事情不好说,反正你信我,我并没有害你的意思。”
真要信他,魏满才觉得自己成了傻子,就不应该多嘴问这句话。
刚好院外那人已经匆匆将大夫带了过来,魏满就让开路,看着大夫给他把脉。
应珣的手骨很苍白,上面能看见病态的青筋,垂在红被之间,看着脆弱的几乎能给他折断,不过魏满没有折断他手骨的想法,她只是觉得,应珣病的的确很严重,实在是有点可怜。
她想得出神,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了应珣的眼睛。
应珣是上扬的眼,下垂的眉毛,浅琥珀色的眼眸一直含着笑意。
魏满不太懂病得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嬉皮笑脸的,但是应珣实在是不像装的。
给应珣诊脉的大夫,是太医院的陆院判,皇后娘娘心疼他这个侄子,特意派遣了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久住侯府,就是为了给应珣治病,虽然这么多年应珣仍旧不见得好,但也算是苟延残喘活了这么多年。
“小侯爷今日这脉象.....有些奇怪。”陆院判捋着胡须,难以置信难道,“往日里脉象如枯木,今朝却逢了春,有了一线生机。”
说的浅显,只一瞬魏满就明白了,看着床榻上已经望着窗幔数数的人。应珣躺了一天,刚刚一起一动,身上的衣衫散了大半,露出更加瘦弱的锁骨。见魏满一直盯着他看,才慢半拍与她对视,轻轻眨了眨眼。
魏满问,“也就是说,小侯爷还有机会治好?”
陆院判迟疑一下,“只是有了一线生机,但侯爷久病,身体多是沉疴,这一线生机若是要小侯爷回春,怕是难。”
他说完,便去一旁重新开药。
魏满一直皱着眉,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高兴。应珣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出声,“
阿满,你怎么这个表情?若我命不久矣,你不才应该高兴吗?”
魏满应声抬头与他对视。
小侯爷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墨色的睫毛一扫,
“我知道嫁给我并非你愿,实在是委屈了你。”
“但是我想,你在京中久负盛名应该也知晓,其实我算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姑姑不想与魏家为敌,只好划入自家阵营,与其低嫁,不如嫁给我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这句话,应珣偏头剧烈的咳了几声,“到时候我死了,整个侯府都是你的。”
他声音很低,“只是对不起你,连累了你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