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珣昨日睡得晚,只有今天一早精神的样子,从上了车起,就开始闷声咳嗽起来,又恢复了往日里病殃殃的样子。
魏满从昨日与他说话起,多半已经确定了应珣与传言不符。
从侯府去往宫里的路,恰巧经过魏府,她算着时间,不动声色的掀开了车帘。
阳光那样后,坐在车上吹来的风却带着凉意,刚一掀开,应珣猛的被吹了凉风,不受控制的咳了一声。
魏满往后面瞥一眼,“别装。”
“……”
应珣压下痒意,想说自己不是装的,但魏满已经将目光重新落在外面了。
魏满的父亲魏明远官至尚书令,领六部职权,仅次于丞相,魏府建的庄严又朴素,就连牌匾也是由圣上亲笔所提,如今依旧挂着她出嫁的红绸。
魏满扶着马车车壁的手不自觉的扣了一下木板。
她看见她母亲等在门外,看见马车的时候急切的朝她挥了挥手。
魏满不自觉的鼻子酸了一下。
“想回家吗?”
身后涌上一股清苦的药味儿,她看魏府看的有点入神,不知道应珣什么时候凑过来和她一起看的,应当将刚刚一幕全部尽收眼底了。
“想回家的话,一会儿从宫中出来就可以回去,只是如今时辰不早了,所以没有停留。”
“若是你之后也想回家,不必与我说,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再不济,我与你一同住在魏家也不是不可以。”
“……”
魏满将帘子放下,彻底没了伤感的情绪。
她抿了下唇,将应珣从身旁推开,“你身上好苦的药味儿。”
应珣郁闷的闻了闻自己的衣服。
他想着今日入宫,是个正式的场合,又是与魏满一同,不敢懈怠,衣服被熏了香,清爽得很。
他伤心的窝在原地,郁闷道,“哪里有。”
“应珣。”
魏满说,“你今日寻了贞洁帕,是不是也是为了像旁人证明,你还没有病的不行?”
她就这么用一张清冷的脸,若无其事的说出来。
反倒是应珣,眼皮红的几乎发烫,一句话也不肯说。
“……”
“……魏满。”
他叹气,“你才像是从那个时代来的。”
“什么?”
“没什么。”
魏满望着朱红宫门上鎏金的兽首衔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的缠枝纹。从长乐门到未央宫的路,她少时走过无数回,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身侧轮椅碾过青砖的声响,混着那人时不时的轻咳,像把钩子似的挠着她耳膜。
长乐门的宫道蜿蜒如蛇,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魏满垂眸盯着轮椅碾过的痕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弄一架。
“夫人若是累了,”应珣的声音从轮椅上飘来,“坐我腿上?”
浪荡轻浮。
魏满瞥了他一眼。绯红圆领袍上的金线暗纹在阳光下流动,衬得这人像只矜贵的猫,偏偏又病恹恹歪在轮椅里,手里还攥着个饱满的银袋。
魏满还未来得及思索这个银袋的用处,下一秒应珣就被未央宫的宫人给围住了,
“小侯爷来啦!”
未央宫的宫女们一拥而上,如彩蝶扑花。
“小侯爷来啦,小侯爷身体好些吗?”
“成了婚就是不一样,小侯爷瞧着面色都红润了些。”
“祝小侯爷百年好合呀……”
应珣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宫女的问候中,如鱼得水的咳嗽了几声。他高兴,谁说一句就抛过去一小锭银子。
许灯没进来,魏满就站在应珣旁边,她看着应珣咳了一下,病殃殃歪在轮椅上,腿上放着一个小包,银子就是从这里拿的。
小鼓包一会儿就扁了下去。
得了赏赐地宫人从应珣前散去,又围到魏满面前说喜庆的话。饶是魏满来过未央宫多次,也没有见过宫人有这样活泼的一面,她一时招架不住不重样的喜庆话,抬眸求助似的望向应珣。
应珣坐在轮椅上支着下颔朝她笑。
魏满刚想示意应珣将人都驱散了,手背却被人擦过,下一秒,手心里被塞了一团纸。魏满下意识抓紧,在宫人中寻找是谁,却无疾而终。
因为刚好应珣抬了下手,原本闹成一团的宫人立刻散开。
应珣伸出袖子去牵魏满的手,他俩今日穿的袖子都比较宽大,再加上轮椅遮挡。没人看见应珣的小动作。
“咳咳...托诸位姐姐的福...”应珣虚弱地摸出碎银,指尖却在魏满袖摆划过,“...我很爱我夫人。”
魏满猛地攥紧袖中被他挠过的掌心。
魏满深吸一口气,垂眸瞪他。
应珣无所谓地跟她对视。
.
未央宫的湘妃竹帘半卷,漏进的天光在皇后鬓边九凤衔珠步摇上碎成金粉。魏满刚要行礼,腕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托住。
“阿满。”皇后含笑看着她,“本宫早与你说过,不必行礼。”
等到魏满颔首,皇后的视线才慢慢转移到坐在轮椅上的应珣身上,见应珣面色比前几日好些,才笑了下,“如意一来,宫里的人倒是比以前开心了些。”
如意?
魏满知晓应珣的字唤作琢玉,下聘时庚帖里也提到过。但是皇后口中的“如意”分明也是在唤应珣,因为面前的应珣已经笑眯眯地开口,“因为我刚刚娶了妻子,我高兴,自然要为她们打赏,一打赏不就开心了?”
他摊手,“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皇后笑出声音来,“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一套话术,我说不过你。”
看着魏满如青竹的身姿,皇后压下眼中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阿满是个好姑娘,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才情无两。”
“若不是如意那日来宫中,说实在喜欢你,本宫也定然不想失去这样的儿媳。”
“只是如意自小亲缘浅薄,又久病缠身,本宫又是他唯一的亲人,也不忍心看他伤心难过。”
“幸好本宫与阿满的缘分未断,做不成本宫的儿媳,也做了本宫的侄媳。”
她说这些话,魏满心知肚明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事不好明说,自然也不能挑明。魏满笑了一下,轻声道,“小侯爷赤子心性,能嫁给小侯爷,又不失与娘娘的缘分,时魏满的荣幸。”
他们一早入宫,并未用膳,听了皇后三言两语,便留在宫里用膳。
御膳房做的比魏府的出彩,魏满也或许因为昨日几乎没怎么进食,今日吃了不少。
蟹粉酥呈上来时,应珣正把一碟剔了刺的鲈鱼推到魏满面前。
“尝尝。”他指尖沾了酱汁,竟就着魏满的帕子擦了擦,“比你在家用得香。”
应珣懒散的靠在一边,也不怎么吃,把桌子上的菜全夹了一遍,用小碟子盛着,送到了魏满旁边。
“多吃点。”他轻声咬着字,“姑姑宫中的饭食是做的最好的。”
魏满轻轻应了一下,却下意识的用余光看向皇后,见她神色如常,似乎没有关注这边。
皇后娘娘十六入宫,位高权重多年,魏满之前见她,全是威严淡雅的模样,今日与应珣入宫,看她好像多了亲近,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姑。
怪不得应珣来中宫,就算与宫人侍女打交道,也一样如鱼得水。
等到真正出宫的时候,已经是临近黄昏。
又要沿着长长的宫道原路返回,许灯推着应珣往前走。
魏满喊人,“应珣。”
魏满的声音如她的长相一般,也带了一点冷。
但是莫名的,应珣听出了一点别的意味儿,他现在说不出来,只能暗自揣摩。眼尾一扬,应珣笑着应了声,“我在呢。”
轮椅停住,许灯将应珣面向魏满的方向,听魏满如何吩咐。
下一秒,许灯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问号。
但是来之前应珣已经说要事事以魏满为主,并且坐在轮椅上的应珣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眯着眼轻笑了一声。
许灯就不再犹豫,提着应珣提了起来。
下一秒,那被应珣安了窝一样的轮椅,就换了一个人坐。
应珣今日穿的是件绯红的圆领衣袍,现在站起来才发现这件衣服绣了金色的暗纹,应珣长身玉立,显得贵气骄矜。
软垫尚带余温,绣着暗纹的缎面摩挲过指尖,竟真比步行舒坦。
魏满舒坦的眯了一下眼,同应珣道,
应珣撑着轮椅扶手俯身时,广袖垂落如绯云,恰好为魏满遮去刺目的春光。他站得久了,呼吸便有些急促,却仍固执地不肯挪开。
“你多走走路。”魏满忽然仰头,眼尾那粒朱砂痣在阳光下像滴血泪,“也别死得太早...”她顿了顿,声音轻得似叹息,“...平白让我担个克夫的名声。”
被许灯提着站起来的时候,应珣也没想到下一秒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京都下午的春日,和光点点,风吹花隙。
“还挺舒服。”
“.....”
现在应珣病的真真假假,弱的时候好像是一阵风都能要了他的命。魏满虽然对新婚夜应珣所说的话有点动心,但也不忍心真的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失了性命。
再加上应珣虽然久病缠身,但模样出挑尊贵,如今刚过弱冠,也还是满楼红袖招,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应珣虽然不爱走路,但又不是不能走,许灯推着魏满,魏满甚至舒服的能闭上眼睛。
应珣慢悠悠的走在旁边,一会儿折了花枝放在魏满头上。
美人配花,如清雪忽然映上了彩虹。
.
等回了侯府,应珣彻底累住,刚下马车就一句话也不说,让许灯推他回房。
宋桃含笑今日没有跟着进宫,看着出门时还精神饱满的小侯爷回来后像是晒干的茄子,疑惑的问跟在后面的魏满,
“夫人,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魏满笑一声,说是累了。
应珣真的是累了,他回去之后就开始睡,连晚膳都没有吃,等到月上柳梢,清明一片时,许灯守在外间,突然听到里面睡了一下午的小侯爷发出奇怪的笑声。
他迟疑的推门进去点灯,烛火晃动,应珣在床榻之间抱着被子,将脸埋进去。
“原来今天有被笑到。”
“……”
魏满今日也没有用晚膳,她在宫中吃多了,应珣喂猫一样一直给她夹菜,碍于是在中宫,皇后又是他亲姑姑,魏满不好拒绝。刚好应珣一回府就要睡觉,魏满直接让人撤了晚膳。
侯府的鎏金灯笼将魏满的影子拉长到院中的芍药花上。
今日的纸条,是太子殿下托人给她。
从她要成婚的消息传出来时,太子殿下已经被皇后以抄写经书的名义关在东宫,知子莫若母,皇后既不舍得委屈应珣,也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一个谋士和自己闹僵。
太子传信过来,是为了道歉。
“老师,我知老师不愿匆匆成婚,亦知我母亲此次举动有失偏颇,我替我母亲向您道歉,我定会寻找机会,助老师和离。”魏满知道太子殿下这样的诺言一出口,必然是可以办到的。只是那个时候,场景定然不太好看。她站的有点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夜风是凉的。
下一秒,肩上已经落了带有暖意的披风。
今日既然已经走了一段路,应珣此刻没有坐轮椅,但他的动作惯来轻微,魏满沉在自己的思绪里竟然也未曾发觉,她下意识握住纸条。
他半垂着眼眸,魏满不确定应珣有没有看见。但是应珣只是给她披上了披风,清瘦的身躯隐在夜色里。
“魏满。”应珣脸色有点苍白,他的指尖动了动,想上前替魏满挽一下碎发,但最后没敢动,他问的克制,“不和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