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看看几点了,我的大小姐!”
中气十足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呼啸而来,炸破了这间昏暗屋子的宁静。
音波如实线在空中飘啊飘,接着一个个钻进那窝在床上的不明生物的耳中,搅乱了她的酣梦。
梳着干练马尾,神采奕奕的女人健步走来,她穿着一身绿色运动服,上衣印着硕大的中国二字。
“唰”的一声,窗帘被有力的双手抓着甩起。
正午绚烂的光芒争先恐后地挤满整个屋子,霎时黑暗消亡,时间停滞。
床上的女孩终于被惊醒。
她的五官因这亮度突如其来的剧变,受到刺激,用力地堆在一起,待适应光亮后渐渐舒展开,右眼扯着左眼缓缓眯起。
她的右眼仍微阖着,躲避直射而来的阳光,那圆润的杏眼显出迷迷糊糊的神色。
而她的左眼如同一幅水墨画,定格在墨迹未干之际,阳光卷入那深渊一般沉寂的黑色旋涡里,却无法掀起一丝波澜。
“月亮炸了吗,怎么这么亮?”
清冽的声音低低响起,然而因为还未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字与字相粘连,像夹带着沙沙颗粒的绿豆汤一样。
“那您这广寒宫还挺坚固,月亮炸了都没吵醒你。”
听到她的话,旁边的女人抱着手臂站到床边,低头调侃道。
女人身后探出一个大大的脑袋,伸出舌头在呼哧呼哧的哈气。
林潜景目不转睛盯了十几秒,飘荡在美梦中的意识慢悠悠回拢聚集,终于清醒。
看着背光勾勒出一人一狗两个黑影,她忍不住扑哧一声:“你们这是在cosplay二郎神和哮天犬吗?”
“哮天犬”是个傻的,听到小主人沙哑的声音,前蹄止不住在地板上划拉出簌簌的响动,快要将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林潜景深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撑在床上,勾勾手发号施令:“豆子过来。”
豆子立刻一甩大脑门,跟个导弹一样蹿进了林潜景的怀抱中。
林潜景伸出手拍拍大狗的脑袋,不客气地说:“去给姐姐把衣服拿来”。
豆子是一只金毛,两年前林潜景刚上高二的时候,小姨把刚出生的她抱了回来,光荣的结束了林大小姐的独生女生涯。
一分钟后,豆子头上顶着衣服堆成的王冠,油光滑亮的长毛随着轻快的步伐左右摇摆——优雅的管家如约而至。
林潜景套上衣服,一边用头蹭着豆子的脑袋,沉浸在如丝绸般柔顺的触感之中,一边用余光偷偷摸摸地瞄向一脸无奈正在扫视整个屋子的周女士。
林潜景的妈妈周静芷在当地的高中当体育老师,四十五岁仍坚持每日六点起床锻炼,拥有如同特种兵一样的自律和精力。
她将工作与家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同时,还自学了三门语言,掌握了潜水、烘焙、开拖拉机等多项技能。
然而,女战士斗志昂扬的人生节奏在她的女儿这里遭遇了滑铁卢。
林潜景自婴儿期就展现了惊人的睡眠天赋。
不同于其他小孩子使不完的精气神,闹得大人们手忙脚乱,小潜景很是文静乖巧,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的睡觉,大大减轻了看护的工作量。
起初众人都为有这样一个“省心”的孩子而感到十分欣慰,后来才渐渐察觉到不对经。
一个多月后大家忐忑地抱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非常健康,以为是自闭症的家人们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然而这份忐忑平息的有点早了。
林潜景随时随地大小睡的情况没有得到丝毫的改善,平均一天要睡13个小时,并且持之以恒地延续到了现在。
但除了爱睡觉外,林潜景的身体非常健康,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也精神活跃,思维正常,和常人无异。
林家父母带着她脑科、内科、心理科看了个遍,十几年寻医无果之后,只能不了了之。
周静芷对林潜景睡到下午已经见怪不怪了,她附身摸了摸豆子的脑袋,示意它一起离开,随后望着林潜景嘱咐道:“我和爸爸在楼下等你,马上就出发了,小睡王,注意速度。”
林潜景闻言郑重地将手放在心口,表情凝重、铿锵有力地回答道:“领导,给我十分钟,誓死完成任务!”
一人一狗头也不回地转身急匆匆离开,生怕被她传染。
门外,林闻演将最后一箱行李搬到车里,随后靠坐在敞开的后备箱边,拿着黄色小球朝远处扔去。
豆子四脚扑棱两下,离弦箭般嗖地一下窜了出去,然后噙着小球欢欣鼓舞地跑回来,来来回回,一人一狗玩儿的不亦乐乎。
周静芷抱着两大箱要带去给妹妹的特产,立在满满当当的后备箱前,正寻思哪里还有余地能塞进去。
这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带着浓重鼻音的高昂声音响起:“老爸老妈,我来啦,请接驾~”
林潜景一蹦三跳从楼梯上跃下来,向林闻演冲过来。
林闻演望向穿着印着中国二字大红运动服的女儿,再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最后对着脚边睁着大大眼睛的豆子无奈地笑了笑。
林潜景今年考上了隔壁省堰左市的长南大学,而正巧,周静芷妹妹一家四年前搬到了郾左,在郊外经营着一家民宿酒店。
林潜景从小到大从未离开秦延省,于是周林夫妇二人打算提前半个月出发,全家一起开车送她去报道,就暂住在小姨家。
开车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上了高速,林闻演和周静芷坐在前面小声的聊天,车里播放着舒缓轻盈的英文歌。
抱着豆子坐在后座的林潜景随着节奏的鼓点一点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下来了。
后面传来搬东西的窸窣轻响和众人的交谈声,车里只剩下林潜景一个人,连豆子都不见了踪影。
窗户半开着,卷着草木气息和另一股怪异味道的山风扑在林潜景脸上,将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又吹乱了几分。
轻轻的呼吸声伴随着远处溪水哗啦的声响,林间不时冒出几声小鸟的清脆鸣叫。
林潜景半躺在座椅上望着窗外。
整个世界被调成了1080p分辨率,远处两色分明的高山与天空割出一道绵延不绝的线,大自然不吝色彩,将世界染成幽绿与湛蓝。
笑声与说话声逐渐近了。
突然,一张有着婴儿肥,嵌着明亮眼睛的脸从车窗外冒了出来:“哟,景景醒了啊!”
林潜景定睛看清楚,赶忙拉开车门,蹦了下去。
她像树袋熊一样紧紧抱着这个身材高大,像“福娃”一样的女人。
“小姨,我想死你了”。
周挽绪打趣道:“潜景大小姐,臣恭候您多时了。”
因为潜景音同“千金”,家里人都喜欢用千金大小姐这个称呼开她的玩笑,渐渐地, “大小姐”也几乎成了林潜景的小名。
周挽绪一用力将林潜景抱起,像小时候那样将她“甩”了起来。
豆子也咧着大嘴扑腾着前蹄追着小主人离地的双脚,两人一狗像陀螺一样在草地上旋转。
林闻演夫妇俩对视一眼,无奈地出声:“你俩多大了啊。”
周挽绪的丈夫李知维帮忙将行李放到房间后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大笑着快步走来。
林潜景看见熟悉的身影,伸出手一边挥舞一边扬声道:“小姨夫!”
周挽绪连忙将她放了下来,一落地,林潜景便飞奔过去。
她仰着头道:“小姨夫,自从上次你来秦延,咱们都两年没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大小姐。”李知维伸出手拍拍林潜景的脑袋,又拍拍紧随而来,蹲在小主人脚边的豆子。
接着他手托着下巴表情故作沉思的说:“小景看起来瘦了也高了”,说完又低头打量打量豆子:“嗯......豆子看起来倒是肥了不少......”
小豆子闻言赶忙汪汪两声为自己辩解,然后用幽怨的眼神瞅了瞅在旁边叉腰哈哈笑个不停的林潜景,最后耷拉着脑袋转了过去,给二人留下一个浑圆的屁股。
周静芷三人走了过来,小姨夫见天色渐渐变暗,招呼大家进了院子。
小姨小姨夫开的农家乐整体仿照中式风格,又结合了现代化设施,一进门,走过灰砖错落铺就的小道,便是开阔的庭院。
院中栽种着两人都无法环抱的高山榕,羽盖葳蕤,巨大的树冠将半个小院都笼罩起来。
太阳仿佛等不及下班,不注意,天已经完全黑了。
庭院檐下挂着六棱柱形的灯笼,微黄的灯光缀在各处,此刻,院子里已经四散坐落着好几桌纳凉闲谈的客人。
几人在前面说说笑笑,林潜景落在最后,优哉游哉地打量着整座民宿。
“……这附近就有一座临瑕山。”小姨夫给周静芷介绍着周围的景点:“山顶还有一座仙人望月的石头非常有名,你们可一定得去看看,奥对,那儿还有一座道观呢,就在那个方向。”李知维说着便指了指东南。
林潜景顺着手指的方向转头望了过去。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
漆黑一片的天空自然看不到那座山,更别说那座道观,黝黑幕布之上只镶嵌着月亮和点点星星。
林潜景正要移开眼睛,东南那方天空中挂着的一轮明月竟然闪烁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一下
两下
渐渐加快......
这闪烁的频率逐渐与心跳重合。
林潜景静静地看着,像一瞬间摄去了灵魂,动弹不得,甚至忘记了眨眼。
看的久了,她的右眼干涩地快要盈满泪水。
“小景”。
远处周女士的呼唤使得林潜景突然回神。
一直如同一潭死水的左眼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钠,炸破平静的水面,一瞬间放出巨大的热量,张牙舞爪地甚至要融化眼皮,破壳而出。
“嘶”,林潜景吃痛的咬紧嘴唇。
她正要伸出手附上左眼,那股感觉竟突然偃旗息鼓,迅速消弭。
林潜景恍惚地轻触眼睛,刚才一瞬即逝的痛感仿佛从来没出现过,此时已是毫无踪迹。
林潜景站在大树下,一阵轻柔的晚风吹来,她微微皱起眉头。
这味道……
她向着风来的方向探着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潮湿的香灰味道,又好像掺杂了木头烧焦的气味儿,似乎不久前在哪儿闻过。
很快,这阵味道被风吹散。
林潜景抿了抿嘴,小声嘀咕:“什么味儿啊?”然后转头向着周女士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众人穿过几条长廊,左拐右拐,最后走向一处安静小楼。
周挽绪:“姐,姐夫,你们就住这里吧,一楼是个套间,楼上还有个房间,就让小景住。”
舟车劳顿了一下午,相互告别后,他们就进屋休息了。
洗漱完备,林潜景闲着无聊,双手搭在窗沿向外看。
房间窗户正对月亮,能看到不远处庭院只剩稀稀疏疏几人,月光给整个院子镀上了一层银霜,除了零星传来的几句交谈声,就只剩沙沙作响的树叶在轻合。
世界安静极了,连思考都成了惊扰。
身体和精神在万籁俱静之中快要融化,轻柔又带着暖意的微风吹得林潜景睡意更浓。
月亮挂在不远处,它的边界宛如实质,似乎离她越来越近。
林潜景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决定不关窗户,让清爽的山风吹进来,自己也可以睡得舒服点。
刚挨上床,睡王的神奇体质便显现了出来。
林潜景轻轻地摩挲着左眼,还未来得及细想,困意便破涛汹涌而来,一个巨浪将意识与灵魂卷入,坠落在海底深处——她沉沉地睡去。
已至深夜,除了笼在一轮弯月之上如青烟袅袅的流云,仿佛再找不出一丝动静。
月亮如头伏轻纱的少女,在晚风的吹动下,眸子斑驳不明,注视着陷入沉寂的大地。
银瓶乍破,惊雷轰鸣!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倏地响起,如一柄锋利无比的寒刀劈开无垠而寂静的长空,连晚风都凝滞了一瞬。
然而这声短促的哨音却并未打扰到沉睡的众人,这音浪似乎悄然避开普通的万千百姓,马不停蹄向四方奔去。
身着墨色长袍在昏暗烛光下打坐的老者在哨音响起的同一时间就刷得睁开了眼睛。
相隔几次呼吸的时间......
如腾空而起的巨鸟鸣叫,第二声更加凄厉,迅速席卷整个大地。
临瑕山上,一间间屋子亮起。
木门不停开关发出的吱呀作响伴随着杂乱的脚步,一时间混乱不堪。
众人脚步匆匆,齐齐朝向那间坐落在道观最深处的屋子。
张之秦一边扶着帽子,一边反过手去够只穿了一半,还耷拉在背后的袖子。
“师弟小心......哎哎哎......悠着点别摔了……”他手嘴不停,脚下生风,灵活的像一只泥鳅一样在人群中左闪右躲,最后率先到达那院子之外。
张之秦伸手抚平袖子上挤出的褶皱,再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满意的撇撇嘴,然后持着一幅端方君子的模样,慢悠悠地走向青阖殿。
说叫青阖殿,却只不过是一间寻常的石砖瓦房,敞开的大门中间已经站了一个人。
张之秦向前走了几步,恭敬道:“师父。”
此时众人也都赶来,齐齐望着这间常年紧闭的屋子,年纪较小的都大大睁着眼睛,眼神逡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整个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身着长袍的老人动了,他抬脚跨过门槛,走向屋子中间,衣袂随着动作飘起,待墨色落下,众人终于看到了屋子里的光景。
一节拇指长的骨笛浮在半空,白色流光如游龙婉转缠绕,笛身微微颤动,散落点点金色星子,一圈一圈宛若实质的蓝色涟漪向外散去。
这阵阵波澜开始还杂乱无章,渐渐地,仿佛找到了既定的频率,最后按照一种稳而沉的节奏,嗡......嗡.....震荡在每一个人心中。
张之秦错愕地伸出手,只见手腕处标志着门派的红色印记散出淡淡金光,随后生出一阵阵热意,这温度越来越高,甚至给他一种手腕将要被熔断的错觉。
身后弟子也都捂着手腕,忍受着这磨人的灼热,一时之间“嘶嘶”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人轻轻地看了眼手,吐出两个字:“终于......”
张之秦抬头死死盯着那颤动的骨笛,眉头鼻子攥成一团,随即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张大了嘴巴:
“不是吧?这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