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程夏望醒得很早。
窗帘缝里透进一线微光，小镇的清晨安静得不像现实，像一段刚按下播放键的旧磁带，轻轻悠悠地转。
她坐起身，披了件薄衫，打开阳台的门。
阳光还没完全亮，栀子树的影子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那只橘猫趴在围栏边，斜眼看了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舔了舔爪子。
她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7:26。
微信没有新的消息，朋友圈里还是那熟悉的几张自拍照。
程夏望坐在民宿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心不在焉地翻着，脑袋里还是一遍遍回想着昨晚的情景。
她一度自我安慰：也许李朝然只是恰好路过，也许他正在出差的路上，也许只是巧合。
但这些说法都没能让她的心安定下来。她一定要弄清楚，李朝然为什么会在这个她随意挑选的小镇上。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带着一点拖沓感。
程夏望顿时紧张了起来，瞬间闭上书本，趴在栏杆上向下看——
果然，李朝然穿着那件黑T恤，搭配了一条白色直筒裤，走进了民宿的厨房。
“你……你怎么也住这里？”程夏望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但又充满了不自觉的慌乱。
不等她思考太多，楼下的吴恙走了过来，笑着朝她招手：“小望，早餐要吃什么？今天有个小伙子在厨房帮忙，快下来一起吃吧。”
“小伙子？李朝然？”程夏望像是突然被点燃了神经，惊讶地看向吴恙。
“对啊，他昨天下午刚搬进来的。”吴恙笑得一脸轻松，“原来你们是认识的？”
程夏望听到这话，脚步不由自主地迟疑了。她迅速从阳台回到屋里，心里默念，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不是说他没有娱乐，不懂旅游吗？难道真的是来出差的？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走下楼，走进厨房，发现李朝然正站在厨房门口，拿着一个小碗，盯着墙上的菜单发呆。
看到她，他显然也愣了一下，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好像没了话题。
“你……怎么也住这儿？”程夏望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李朝然似乎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回答得有些含糊：“嗯，刚好有空，就来这里住几天。”
程夏望心里一动，但又不敢多问，她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在吴恙面前再提什么。
吴恙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微妙变化，笑着招呼道“小望，来吃点东西，早餐不能不吃。”
说着，她递过来一盘刚炸好的油条
程夏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
她坐在餐桌旁，心情却愈发复杂，这个人怎么可能因为有空就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几天呢？最重要的是，他会不会告诉哥哥在这里遇见自己？那自己的计划不就全失败了吗？
不行，她不能被这个熟人束缚住，不能让哥哥发现。她必须想个办法，避免让李朝然把自己“告密”给哥哥。
于是，在饭桌上，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你最近有跟我哥联系吗？那个，其实吧，我偷偷来的，不想让他知道。”
李朝然“哦”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看起来没什么兴趣揭发她，可她也知道这种男生最擅长的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答应”，然后回头把信息悄悄同步出去，简直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自然。
于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她决定主动加码。
她盯着他垂在身侧的手 —— 指节修长，虎口处有块淡色疤痕，是高中组装机器人时被烙铁烫的。这双手写过代码、解过数理题、修过电路，很好看，却从未被记录过。
而此刻，他 T 恤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少年人清瘦的锁骨，在晨光里晃了晃。程夏望突然想起，上周刷到他公司公众号发的团建照，所有人穿着统一的蓝色 Polo 衫，他站在后排，表情像被焊死的电路板。
“我给你拍照吧。”话脱口而出时，她也不知道是在救场，还是在弥补某种遗憾。
李朝然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什么？”
“我就喜欢拍照。”她声音飞快，“你看，你是来这待几天，我是来旅游的。”
她越说越有底气：“那我闲着也是闲着。可以每天帮你拍点照片，发发朋友圈，但是你答应我别告诉我哥。”
李朝然的表情慢慢变得古怪：“你觉得我…会需要拍照发朋友圈？”
程夏望一顿。
好问题。
她哥经常吐槽李朝然朋友圈年更、头像用了七年都不换、上一条自拍还是高考体检时护士帮拍的。
这人身上最艺术的东西，大概是有次提她哥说他们全家出游时，他穿反了T恤。
可现在骑虎难下。
她抬头，用一种认真又心虚的眼神看着他：“我需要拍摄素材，你也需要偶尔给朋友圈增添一点人情味嘛。”
程夏望越说越小声：“而且我没有别的筹码了……我给你每天拍十张以上，精修三张，供你随时选择，怎么样？只要你别告诉我哥。”
那双眼睛像加了滤镜的晚霞，虚张声势又诚意满满。
李朝然沉默了几秒。然后突然笑了一下。
程夏望愣住了。
她好像没怎么见过他笑。她记得从小时候起，这个人就特安静，不声不响地在一边干自己的事。
她一直以为他成年后大概会变成个中年哲学男，靠沉默和逻辑碾压对手的那种。
没想到笑起来竟然有点……阳光帅哥那味儿。
他笑的时候，眼尾轻轻往上挑，像被风掀起一角的书页。晨光恰好落进他瞳孔里，碎成一片揉皱的金箔。
程夏望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在哥哥房间偷翻他的竞赛笔记，里面夹着一片压得薄如蝉翼的银杏叶 —— 此刻的李朝然，就像那片叶子突然活了，在风里轻轻颤了颤。
“可以。”他说。
“真的？”她狐疑地眯眼。
“真的。”
“成交！”
程夏望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次的“交易”，就这样在两个一无所知的相遇者之间悄然达成。
...
吃完早饭，李朝然先进厨房收碗。
一旁正在煮鸡蛋的吴恙看见他嘴角微微勾起，随口问他：“小然，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方便问问吗？”
李朝然顿了顿，随后开口：“以前是做程序的，现在...休息一阵儿。”
吴恙看他默默收回了笑意，判断他不太想聊工作。
“休息好啊，现在年轻人太累了，就是没什么时间休息。”
李朝然离开厨房后，吴恙瞥了眼前后脚刚进来的程夏望：“小望，你们是朋友啊？”
“算是吧。”程夏望端着碗，小口喝着汤，故意不多说。她已经不想再回忆那些在饭局上长辈之间的相互攀比，反正她永远比不过她哥和程朝然。
“哦…”吴恙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最后一根油条从锅里捞出，“小望啊，你这几天准备去哪里拍照啊，需要我给你推荐一些地方吗？”
程夏望点点头，“好啊，我是打算每天定几个点，拍点街景，还有…人。”
“那你算来对地方了。”吴恙打开窗户，让风灌进厨房。窗外一群老人正围在巷口晒太阳，刘老爷哼着小曲儿，王老爷则在埋头修一个收音机。
“你拍他们，他们比模特还配合。”她眯眼一笑，“尤其刘老爷，镜头感特别强。”
程夏望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
刘老爷正用树枝逗弄一只灰褐色的土松，小狗跳来跳去，惹得他乐呵呵地笑。
“我等会儿试试看。”
...
吃过早餐，程夏望绕着民宿走了一圈，拿着相机随手拍了几张。
早市还没收，几个摊贩坐在小马扎上闲聊，卖菜的大婶看到她，还招呼了一句：“小姑娘，新来的啊？把我拍年轻点哈！”
程夏望被逗笑，拍了几张，还跟对方闲聊了几句。
“你看那个王老爷，平时总板着个严肃的脸，嘴上说不爱拍照，但去年给他孙子拍婚礼照，他穿得比新郎还精神。”旁边卖鸡蛋的大妈接了一句。
她顺着大妈的手指看过去，王老爷还在一脸认真地摆弄他的老收音机，嘴角扬着，满脸写着“谁都别打扰我”。
然后，王老爷忽然站起身，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火腿肠，喂给了趴在店门口那只土松。等喂完了，他就背着手踱回店里。接着，就听见那台收音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咿咿呀呀的评弹声。
“看出来了，他镜头感也很强。”程夏望认真地说。
不远处的刘老爷突然冷哼了一声：“他就那点能耐了，收音机修三天也修不好。”
王老爷假装听不见刚刚程夏望她们的夸奖，却精准捕捉到了刘老爷的嘲讽，忍不住怼道：“我这是情怀。不像你，就会背诗唬小孩。”
“我那是教他们文化。”
“那你就是故意念给我听的，想让我听不懂。”
“那你还听。”
“我不听——”
两位老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像唱双簧似的，在阳光底下互相拌嘴。
程夏望举起相机，悄悄按下快门。
“吴姐说得对，这地方好像来对了。”
角落里那只橘猫蹲在台阶上，晒得眯起眼睛，一动不动地像个守门的小雕像。
阳光爬上屋檐，程夏望站在老街一侧的台阶上，眼神不经意地越过墙角。发现另一侧的李朝然正低头在手机上点着什么，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思索神情。
她突然想起那场“交易”。
她其实并不习惯拍人，尤其是熟人。但这一次，她好像有点期待看到他在镜头里是什么样子。
不过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她只想多拍点街头的猫、狗、老人和阳光。
当天傍晚，吴恙在厨房准备晚饭。
程夏望端着今天拍的相机，坐在吧台边选照片。
“今天感觉怎么样？”吴恙随口问。
“嗯。挺好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门口，“明天还有人给我当模特呢。”
“朝然啊？”
她没吭声，只低头笑了笑。
吴恙把葱花撒进锅里，哧啦一声，香气弥漫开来。
“挺好。这地方啊，不闹腾，也不冷清。就适合慢慢拍，慢慢看。”
“是啊。”程夏望望向窗外，那群老爷爷还在巷口下象棋，街对面的书店正好挂上新灯牌。
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来到了一个“过得慢一点”的地方。这样的宁静，是她从未感受过的。
故事，还没开始，但程夏望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
这天晚上，她在日记本这样写到：
【Day 2】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我感觉很幸福。今天我答应了一个约定，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是好是坏，不过我很期待。”
深夜，程夏望起夜路过李朝然房间，门缝漏出的冷白光里，她先听见键盘敲击声。频率极快，像暴雨打在铁皮上，中间夹杂着压抑的 “啧” 声。
她下意识放慢脚步，瞥见他忽然扯过枕旁的笔记本，快速翻动页面。虽看不清字迹，但纸页间滑落的便利贴引起她注意。
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流程图，菱形判断框里写着 “用户需求 vs 技术实现”，旁边用红笔圈出个哭脸 emoj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