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塘
最终这场闹剧以宗族之人退走结束。
“这事没完,也就是今日确实不合时宜,我听说纪家名下田产遍布桐城,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族老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一个外姓妇人?”
人群散去,李明生重新找了过来,刚到边上便按捺不住看完热闹的谈兴。
“我方才也听人说了,纪家老夫人是米铺掌柜独女,当初是带着所有家资作嫁妆嫁给纪家老爷的,那时候后者尚且一穷二白,而且这么多年纪老夫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业,一起打拼,怎么能算外人?”
沈念下意识地蹙眉反驳。
“可她终究不姓纪啊……”
李明生理所当然地道,只是抬头对上沈念那清凌凌的眼睛时,言语不由一塞。
沉默地走了几丈远,沈念换了话题,“明生哥,不说这个了,这本也与我们不相干……我、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我有孕之事,求你千万替我守住秘密,绝不能告诉旁人!否则……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看着她眼中的哀求与依赖,李明生心头一热,保护欲油然而生,忙不迭应承:“大丫你放心,我李明生对天发誓,此事绝不泄露半字!你,你有什么事就到百济堂找我,我会帮你的!”
得了保证,沈念心下稍安。
……
两人在岔道口分开,沈念在镇口寻到回甘溪村的牛车。
驾车的是村里张伯,有牛的都是村里富户,不农忙的时候,张伯便每日带点山货架着牛车往返镇上,赚一点小钱。
一路颠簸,她不着痕迹的护着肚子。
牛车停在村口的时候,日头西斜,差不多申时将过。
甘溪村是个不大不小的多姓村子,环着风景秀美的的甘溪山而建,房屋稀疏错落,狗吠与炊烟相和,透着十足的烟火气。
沈念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家走。
绕过一条小陌时,目光无意间掠过一处格外齐整的青砖院落,小院前停了好几辆马车,来来往往的好些仆妇在搬东西,吵吵嚷嚷的。
沈念在记忆里搜寻——那是镇上纪家少爷以前为静心读书置下的别院,以往对方每月都会来此住上一旬,原主也曾见过。
纪家少爷,纪?
是今日出殡那家?因为主人已去,才急着修整?
念头一闪而过,沈念并未多想。
踏进自家那塌了半截的院墙,父亲沈老根和幼弟沈开文不在,母亲蒋氏从屋里出来,一见她便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大丫回来了!快,娘有好事跟你说!”
蒋氏拉着她进屋,压低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晌午王婆又来了,说的是邻村张屠户!虽是续弦,前头只留了个丫头,但人家说了,聘礼能给这个数!”
她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晃了晃。
沈念更烦躁了,她从袖中取出钱袋,数完刚好三十文,一并塞到蒋氏手上,“这是卖绣帕的钱,都在这儿了,我累了,我想休息。”
“唉你这孩子!”
蒋氏捏着那叠铜钱,脸上的笑意更深,也没计较她的态度,只冲着她的背影喊:“饭给你留在灶上了,萝卜粥,香着呢!”
沈念径直走进三姐妹挤住的那间杂物偏房,将蒋氏的盘算和那张屠户的影子关在门外。
十岁的二丫和八岁的三丫正凑在窗边昏暗的光线下做针线,见到她,献宝似的举起手中歪歪扭扭的绣活:“阿姐,你看我绣的花!”“姐姐,我也会……”
看着两个小学生妹妹枯黄的小脸和眼中微弱的光,再联想到自己身上的大雷,沈念心头就像被什么东西扯着,难受得慌。
……
翌日,天刚蒙蒙亮,沈念就被蒋氏吼起来,跟着一起去村外的坡地挖野菜,顺便给那几亩薄田除草。
初夏的日头已然有些毒辣,沈念弯腰久了,只觉得阵阵头晕恶心。原主这身体,本就底子虚,加上有孕在身,更是容易疲惫。
如果就这样流掉……
不行!那必然瞒不住动静,被人发现,孩子在不在又有何区别?反倒自己要在鬼门关过一遭。
沈念打消了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
快到晌午时,邻近李家村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哭嚎。只见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河边去,隐约还能听到“浸猪笼”、“不要脸”之类的斥骂。
“哟,这是咋了?”蒋氏直起腰,踮脚张望,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旁边同样在劳作的几个村妇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我知道我知道,是李家村那个跟货郎跑了的闺女,被抓回来了!”
“啧啧,真是丢死人喽!未婚就跟野男人厮混,还敢私奔!”
“那李秀才抱着一大堆书去了他们祠堂呢,说这种丑事不能轻纵,那边族老发话了,说要沉塘!昨儿她爹娘哭喊着求情,死活不让,今天又闹起来了……”
沈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冰凉。沉、沉塘???
那哭嚎声越来越近,人群里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死死抱着一个披头散发、神情麻木的年轻女子,任凭身边人如何踢打拉扯,就是不松手。
那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啊!你们要沉她,先把我们老两口一起沉了吧!”
“这是我闺女,她做了错事,也是我和她娘没教好,”老汉声音凄厉,被人扯开就拦在路前不住地磕头,“你们叔伯婶婶自小看着妮儿长大的,就饶了她这一次吧!我给你们磕头了!”
“饶了她这一回,求求大家了,以后我和她娘一定好好看着她!”
“……”
他的额头重重磕在碎石路上,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染红了整张脸。
沈念下意识地往那边跑,被蒋氏一把拉住,“干什么去!这种脏事你可离远点!”
“那是一条命,他们怎么能……”
不对,沈念换了说法,“她犯了再大的错也是官府的事,也该送官,他们怎么能动用私刑要人性命!”
旁边一个村妇闻言嗤笑:"大丫懂得还不少。送官?官老爷才不管这闲事哩!"
另一个村姑压低声音:"要我说,沉不了的。那闺女是老两口独苗,真逼急了,一家三口都得寻死。三条人命呢,族里也担不起这个责。"
果然,在一番撕心裂肺的拉扯后,族老们骂骂咧咧地散了。那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老妇人还在不住地抽噎,老汉脸上的血混着泥土,显得格外刺目。
“啧,还有脸哭!”蒋氏啐了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养出这种伤风败俗的闺女,要我早就一头撞死了!还救?救回来也是个祸害,谁家敢要?”
沈老根蹲在田埂上,看着沈念闷声道:“说得对,这就是不守妇道的下场!你要是敢学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沈念怔怔望着那家人远去的背影,耳边短短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遍体生寒。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若不是那对父母拼死相护,若不是顾忌着三条人命……她碰了碰小腹,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
只要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胃里一阵翻涌,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沈念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干呕起来。
“哟,大丫这是咋了?吃坏肚子了?”
流里流气的同村泼皮王二正好扛着锄头经过,见状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目光在她纤细的腰身上打了个转,
“该不会是……有了吧?听说你前阵子老往镇上跑,莫不是学那李宝妮会情郎去了?”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得沈念头皮发麻,脸色瞬间煞白。
“放你娘的屁!”
蒋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抄起手里的锄头就朝王二打去,“你个烂了心肝的畜生!敢污蔑我闺女清白!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王二吓得抱头鼠窜,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嚷着:“开个玩笑嘛,婶子你急啥……心虚了不成……”
蒋氏追打了几步,叉着腰站在田埂上,对着王二逃跑的方向骂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直骂得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她瞪了还在干呕的沈念一眼,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今天咋这么没用!一点风都禁不住!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刚才就该一锄头攮过去!”
蒋氏在维护她,她该感动——等等,她在维护谁,她到底在维护谁呢?是女儿?还是那份莫须有的清白?
沈念更冷了。
她清楚地意识到,不能再等了。
……
又捱了两日,沈念找了个由头,再次来到清水镇。
这一次她刻意收拾了一下,乌黑的长发梳得整整齐,编成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身上穿一件桃红褙子,虽小了些,却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身和饱满的胸脯。
原身底子好,脸上虽有几分憔悴,但就如枝头被风雨肆虐过的桃花,娇艳柔弱,叫人怜爱。
这正是沈念想要的效果。
她必须在自己身形明显变化之前,解决名分问题。李明生……现在对她抱有善意的唯一知情者,试一试吧?
在百济堂后巷等了一会儿,才见到李明生趁着抓药的间隙溜出来。
“明生哥。”
沈念迎上去,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和脆弱。
“大丫,你怎么来了?”李明生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你……你没事吧?那天回去,你爹娘没为难你吧?”
沈念摇了摇头,眼圈微微泛红,垂下眼睫,轻声道:“我没事……只是,心里害怕得很。”
她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充满了无助,“明生哥,这世上,我现在能相信的,只有你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颤声开口:“明生哥,我知道这很过分,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假成亲?”
李明生闻言猛地愣住,瞪大了眼睛。
沈念声音很低,却急急解释道:“只是名义上的!给我和孩子一个容身之所就行!不用你真的做什么,孩子生下后,你可以休了我,或者我们和离都行!我绝不会拖累你!”
她抬起泪眼,从袖中掏出原身多年卖绣品得来的私房钱,之前伪装花了五钱,还剩四两五钱。
她把钱递到李明生手上,努力推销自己:“我会刺绣,手艺还不错,能接活计补贴家用;我识字,还会算账,将来帮人写信或者打理账目都能挣钱……”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愿立下借据,你需要多少补偿,我必然一分不少还你!”
李明生看着她泫然欲泣却不掩明媚的姿容,听着她卑微至极的祈求,心中天人交战。
他的确对大丫有好感,这是村里最俏丽灵动的姑娘,如今这般柔弱无助地求到他面前,让他怎能不心动,不怜惜?假成亲……或许,也不是完全不行……
他张了张嘴,那句“我答应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明生哥!”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纵的女声从远处突兀传了过来,“在这儿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