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遗腹子
沈念和李明生同时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细布襦裙、头戴银簪的圆脸少女站在巷尾冲他们笑,是百济堂另一位坐堂大夫孙大夫的女儿,孙小莹。
她小跑着过来,目光带着审视和隐隐的敌意在沈念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李明生脸上,嘴角扯出一个假笑。
“明生哥,我爹让你去前头帮忙清点新到的药材呢,你怎么还在这儿闲聊?”
她语气亲昵,带着一种宣示主权般的熟稔,“我爹可说了,让你好好干,用心学,过段时日,他考察满意了,就正式收你为徒呢!”
“收徒”二字,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李明生脸上的犹豫和悸动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退缩。
孙大夫的“徒弟”身份,一直是他这两年的目标,也是他未来的出路。
孙小莹对他的那点心思,他并非不知。若答应大丫的请求,必然会得罪孙小莹,到时候……
他看到孙小莹眼中含怨带嗲的警告,又看了看身旁虽俏丽却家贫、还怀着不明不白身孕的大丫,那点刚刚升起的、属于男人的保护欲和情愫,在现实利益面前,迅速消弭于无形。
“我、我这就去。”
李明生避开沈念的目光,低声对孙小莹应道,又匆匆对沈念丢下一句,“大丫,你……你先回去吧,这事……以后再说。”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往前堂走去。
孙小莹忙跟上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瞥了沈念一眼,声音脆生生的,带着胜利者的轻慢和得意,“喂,你以后别来找明生哥了,咋这么不知羞!明生哥马上就要成为我爹的徒弟了,到时候……哼!”
很快,巷子里只剩下沈念一人。
初夏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柔弱无助的表情一点点褪去,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带上了几分自嘲。
沈念不怪他。
对方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何况李明生之前已帮了她许多。
她默默转身踏上归途。
牛车颠簸,暮色四合,回到甘溪村村口时,天光已晦暗不明。
胸中堵着的那团绝望与恶心再次翻涌而上,她扶住路旁一棵老树,弯下腰,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干呕,直呕得眼中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
好不容易缓过气,她直起身拭去眼角泪花,视线无意间落在前方——暮色中,那处青砖院落静默矗立,门楣上“纪宅”二字依稀可辨。
纪家……纪珩……已死的举人少爷……
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如同劈开暗夜的闪电一般骤然浮现在她脑海里!
这个瞬间,她的心跳疯狂鼓动起来。
……
晚上,沈念几乎是睁着眼挨到了天明。
心头那点星火一旦燃起,便成了燎原之势,烧得她血液滚烫,再无半分迟疑退缩。前路是万丈深渊,后退是必死之局,那便只有踩着这根凭空想象的钢丝,搏一条生路!
接下来的日子,沈念变得异常忙碌。
她先是寻了个由头,从镇上买了些寻常的糕点果子,刻意绕到村头纪家别院附近,与那负责看管打扫宅院的老仆陈福“偶遇”。
陈福也是甘溪村人,往日原主看见他都叫一声“福伯”。
“福伯,忙着呢?”沈念笑得腼腆又乖巧,将油纸包递过去,“镇上带的,不值什么,您老尝尝鲜。”
陈福起初推拒,但沈念态度恳切,言语间又带着对读书人的敬仰,只说想听听纪家少爷那样的举人老爷年少时的趣事,沾沾文气。
陈福看守这宅院多年,儿女都不在身边,寂寞惯了,见这俏丽丫头嘴甜懂事,便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一次,两次……沈念每次去,都不空手,有时是几块糖糕,有时是几个新摘的野果。
她耐心极好,从不急切追问,只引导着陈福回忆纪珩在此居住时的琐事——少爷喜欢何时读书,爱吃什么茶点,可有同窗来访,甚至……偶尔是否会出门散步,遇见村人否?
她听得专注,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崇拜,让沈福的谈兴愈发浓厚。
借着帮忙打扫书斋的名义,她甚至得以进入过那间尘封的屋子,指尖拂过书架上那些蒙尘的典籍,目光掠过书桌上散落的、已然无用的旧稿纸。
“福伯,”这日,沈念主动出击,“书卷容易受潮,我虽只认得几个字,但也知晓这纪少爷的墨宝是极好的,还有这些书,若是坏了当真是可惜了,不若趁着天气好,搬出来晾晒一番。”
陈福闻言,看了看明媚的阳光,又回头瞧了瞧寂静的书房,有些意动:“是该拾掇拾掇了……”
“我帮您!”沈念立刻接口,笑容纯挚,“我力气大,给您搭把手,也能……也能多沾沾书卷气!”
陈福见她主动,又是举手之劳,便点了点头。沈念心下一定,立刻麻利地行动起来。她帮着陈福将书房里一些显然许久未动的箱笼、几叠旧书,以及一个装着废弃稿纸的木箱搬到廊下。
开箱时,她的心跳微微加速。箱内多是些写坏的诗词草稿、练字废纸,还有几封似乎被主人丢弃的信函草底——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唉,都是少爷昔日练笔留下的,没什么用了,就是个念想。”陈福叹道,随手将纸张摊开在阳光下。
沈念动作轻柔地帮忙整理,目光却如同最精细的镜头,快速而贪婪地掠过每一张纸。
“少爷的字,是极好的。”陈福在一旁再次感叹。
“是啊,”沈念附和,指尖小心翼翼地点过一张笔力犹存的废稿,语气带着纯粹的惋惜,“这字写得真好,要是受潮坏了多可惜。”
她借此机会,将那些关键的字形、特殊的连笔方式,反复看了数遍。甚至趁福伯不注意时,偷藏了一卷摘抄的词作和两封函件。
晚上,她回到那间破旧的偏房,在妹妹们熟睡后,拿出藏好的笔墨纸张,就着如豆的油灯或月光,一次次回忆,一笔笔对照,一遍遍临摹。
沈念,京大中文系毕业生,记忆出众,爱好历史和国画,自幼学习书法,于模仿他人笔迹这一道天赋惊人。
纪珩的字,清峻挺拔,风骨初成。沈念凝神静气,将自己前世练就的扎实功底和对笔锋走势的敏锐洞察力发挥到极致。
她先求形似,再求神似,废弃的草稿被她小心烧掉,灰烬混入灶膛。
她不仅要模仿他的字,更要揣摩他书信的口吻。从那些友人信函的只言片语里,拼凑一个少年举人可能的心绪与文风。
近十天不眠不休的揣摩练习后,沈念铺开偷偷买来的、纪珩常用的信笺,提笔蘸墨,落笔时手腕稳定,眼神冷静得骇人。
一封封“情意绵绵”又“合乎情理”的书信,在她笔下流淌而出。
最后一封信中,“纪珩”含蓄地表达了对“沈大丫”的思慕,又忧心母亲不允,恳请她稍待时日。
落款时间精心安排在纪珩“失踪”前两月,那正好是纪珩前往巡视纪家产业前夕。
信中甚至还“不经意”地提及,“纪珩”曾在她家门口放过一支新摘的桃花——这倒确有其事,只不过是少年游春一时兴起罢了。
她甚至仿照纪珩笔迹,在一方素帕上,题了一句暧昧不明的“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这是《诗经》中求而不得的句子,足以引人遐想。
准备工作悄无声息地完成,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沈念知道,仅凭这些还不够,她还需要精心策划一场演出,一场即便纪夫人心存疑虑,也愿陪她入戏的演出。
沈念在纸上“宗族”二字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
三日后清晨,沈念再次仔细检查了袖中藏好的“证据”,换上一身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将那头乌发梳得一丝不苟,对着水盆模糊的倒影,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她去了镇上,纪氏宅邸她早已打听清楚,只径直走向那气派却也透着孤寂的朱漆大门。
门房通报后,她被引着穿过层层庭院,来到一处布置雅致却透着冷清的花厅。
纪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疏离,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农家女。
“小女子沈大丫,清河镇甘溪村人,”沈念垂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花厅里,“今日前来,求老夫人,救救您的亲孙儿!”
一句话,石破天惊!
纪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盏啪地一声砸在地上,茶水飞溅,碎了一地瓷片。
“你说什么!哪里来的无知村妇,敢在此胡言乱语,玷污我儿清名!来人——”
“夫人!”沈念猛地抬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其落下,“我自知身份低微,本不敢有此妄想。可珩郎……珩郎他……”
她哽咽着,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方题诗帕子,双手捧过头顶,“珩郎昔日赠诗,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虽愚钝,亦知他心中苦楚与情意……”
“自他离去,我亦肝肠寸断!”
“今日前来,只为腹中孩儿求一条活路!”她抬头,毫不避讳地迎上纪夫人审视的目光,字字泣血:“这个孩子,是珩郎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是您嫡亲的孙儿!求您救救他吧!”
纪老夫人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极:“荒谬!我儿秉性如何,我岂会不知?说,究竟受何人指使,编造这等无稽之谈!”
“小女岂敢攀诬!”
沈念又从袖中取出那几封精心伪造的信函,“夫人明鉴!珩郎因顾忌身份悬殊,恐夫人不允,才会与我私下往来。”
“他曾言,此次归来便会向夫人禀明,风风光光娶我过门……谁知,谁知那一晚……竟成永诀!”
她泪水涟涟,却逻辑清晰,“这些信,夫人可仔细比对笔迹。还有……去岁春日,珩郎为表情思,又担心影响我的清誉,在我家门之前放了一株桃花……”
此细节填充,又为她的话添了几分可信。
纪夫人死死盯着那些信纸,眼神变幻不定。
儿子的笔迹,她自然认得,乍一看,竟真与眼前这女子手中的一般无二!那帕子上的诗,也确是儿子的笔迹和喜欢的风格……难道,珩儿他当真……
沈念窥见她神色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声音哀婉却带着力量:“夫人,小女有愧,污了珩郎清名,可孩子是无辜的!他是珩郎唯一的骨血啊!”
也是纪家唯一的希望!
“其实当初得知珩郎死讯,我,我便已一根绳子挂上房梁,只求随他去了,是邻人破门救下了我。可我早已心死,活着又如奈何?直至那日,我送珩郎出殡,亲眼看见那些宗亲是如何在长街之上,对您苦苦相逼!”
“那一刻,我才恍然惊醒!” 她声音悲愤,泪水再次滑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说出后面的话:“我、我不能这般自私!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这是珩郎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
“是能延续他血脉、让他不会后继无人的希望!纪家需要这个孩子,您……您也需要这个孩子!”
“我今日来,已将性命与名节皆置于夫人掌中,您若不信……不过再一死而已!”
“但求,您能救救珩郎的孩子!”
她再一伏身,掷地有声道:“我愿在此立誓,待孩儿出生,夫人可滴血认亲!若这孩子非纪家血脉,要杀要剐,绝无怨言!”
“但若他确是珩郎骨肉,求夫人看在他是纪家唯一血脉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也给纪家……留一条根吧!”
沈念话音落下,言语中“唯一血脉”、“珩郎希望”、“纪家需要这个孩子”、“滴血认亲”……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纪老夫人紧绷的心弦上。
她看着跪在地上,虽卑微却眼神清亮、言辞恳切的女子,又想起出殡那日宗族逼迫的嘴脸,想起纪家这偌大家业却无人继承……
若是最后便宜了族里那些畜生!
纪老夫人坚固的心房,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是的,她需要这个孩子!纪家需要这个孩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