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有变

    “夜深了,还不回去歇息,伤口会发炎的。”

    阎知寒倚着桌沿,低头轻声恳求。

    外头只闻得悉悉索索的虫鸣,守夜的下人们不管这一层,因而寂静非常。

    是该睡了。

    元映星拢紧衣裳,最后瞧一眼希瓦诺及它近旁那快要干掉的水渍。

    狭小的国土在桌面上就快要风干了。

    她垂下眼睫,眨眨,眨掉些许困倦,率先拢着衣裳往外走。

    肩膀的伤一直隐隐作痛,这会有阎知寒找她说话,倒还好些,待会回了房内,又得一人独自捱着了。

    她总也没法把阎知寒拉着进她房里说话。

    两人在院子里分别,元映星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临走近前,提着气踮着脚,一步一步地走。

    房门近在眼前,一切无恙,元映星大喜。

    舒儿那丫头兴许是回去了,如此真是快哉快哉,少挨了一顿数落。

    她速速摸着走廊回房,待要拉上门,脚底猛然踩着个软绵绵的物事,忽地吓了一跳。

    “噫!”

    “……哎呦……”

    元映星手忙脚乱,一手忙捂了嘴,一手撑住门边,不敢出声。

    黑魁魁的屋内,借着床边月色,隐约瞧见地上横躺着个人。

    不是舒儿还有谁?

    这死丫头,在这截着她呢。

    幸而没弄醒了。

    元映星心有余悸,轻手轻脚锁了门,垫脚绕开舒儿,摸黑回了榻上。

    这时节,夜里也是冷的,舒儿守夜时总忘了披被子,稀里糊涂就歪倒一睡。

    元映星抱出一床被子,拿到舒儿身边,悄悄地给她盖上了。

    事毕,小心翼翼摸了摸肩膀伤处。

    “嘶……”

    真是疼。

    她咬咬牙,将痛尽数咽了,拢拢上衣回榻上,和衣睡下。

    囫囵睡过一夜,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元府门前就响起一阵吵嚷。

    舒儿起身去开门时,元映星就已经醒了,只背对着床帐,没出声。

    估摸着,这时候宫里是该来人说嘴了。

    等等。元映星呼吸微顿。

    若趁这个时候,给她扣上一顶大帽子,将整个元府一窝端了,抄家充公,那可是大大一笔银钱。

    夜袭将军府这罪名就不错。

    元映星忽而摇摇头,猛地坐起来。

    她一向将事情往糟了想,人家毕竟是皇宫大内的人,怎么好胡乱栽赃扣帽子的。

    动一动,肩膀伤口还有些抽疼。

    元映星不等舒儿回来,自个儿起身下地,摸了衣衫穿上,便坐在镜前,梳洗打扮。

    镜中人眉眼虽清艳俏丽,眼角的倦怠却是掩盖不住的。

    她太疲惫了,连带伤口累着,还熬了大夜,整个人憔悴不堪。

    钗环首饰也不必戴许多,元映星速来不喜这些金器,玉簪一挽,洗把脸,涂些口脂,就披上衣裳出门了。

    走几步,正撞见舒儿往这里来。

    “姑娘?你怎么起来了?”

    舒儿杏眼圆睁,眼珠儿咕噜噜滚两圈,忙拦她回去。

    “姑娘快回去歇着,我已经叫外头那些人不许吵嚷,绫罗姐姐也去看着了。”

    元映星心底直叹这两人胡闹:“皇宫大内的人,你们也敢拦?”

    “皇宫?没啊,是阎府的。”舒儿眼睁得更圆了。

    “阎府?”

    元映星染了一头雾水,兀自推开舒儿,往外走。

    舒儿拦人不住,赶快跟在后边。

    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穿过回廊,离着元府正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得绫罗冷淡的嗓音在呵斥。

    “……别提什么清白不清白,我们姑娘一家之主,收留你家哥儿,你们阎家的公子,自己家养不起养不明白不愿养,那自然是哥儿出了门子,爱去哪去哪,现在听说上边有旨意,要封他做将军……”

    绫罗抱臂冷哼:

    “怎么,这公文还没下来呢,上赶着狗啃扒食的就来了?真是比奔丧还勤快些。”

    元映星本都要露面了,忽然听得这一句,脚下急刹,顺手扯住还直愣愣往前走的舒儿,两人躲在门边上一大丛白山茶后头,悄悄的听他们说话。

    绫罗不愧是在市井混迹多年,嘴皮子利索,脑袋也转的快,几句便扎得阎府小厮们头脸发热,憋的脸色红紫。

    “就算你家姑娘不要名声,我们老将军还——”

    “住口!”

    绫罗把眼一横。

    “元姑娘是元家主事的人,我们本府人称姑娘就罢了,你们外府的,怎敢称姑娘?”

    阎府来人遭了两回堵,脾气也上来了:

    “好,好,我不与你论这些,我只问你,我家哥儿被拐到你家,现如今圣旨下来,命他领兵出征,你们将人扣在府里,是何居心?难道要与圣上作对吗?”

    “你……!”

    阎府人得了势,说话更吊起眉毛:“出征伐外,何等大事,你们敢不放人?!”

    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绫罗还能占得上风,若要涉及朝廷,她可就顶不住了。

    元映星有些着急,却也没法这么直冲冲出去,正急着,肩上落了一只手掌。

    她倏然回头,眼前正是阎知寒那对葡萄似的黑瞳仁。

    “……!”元映星反应过来,揪住他袖子,“你,你不可……”

    若阎知寒本人出面,更难逃抗旨不从的罪名。

    毕竟他可是有前科的。

    “无事,你信我。”

    阎知寒没等元映星回答,捏着一簇山茶花枝,挡住她二人,理正衣襟,走了出去。

    这人真是……元映星一抓没抓住,眼看阎知寒坦坦荡荡走到门边,那阎府人声音顿时弱了,便一抹自己的脸,悄悄叹一口。

    阎知寒在她心里本来是个有几分理智的人,遇上什么事也不慌,唯独碰上了阎家人,碰上他爹,他就跟分了魂一样,神戳戳地要疯。

    不过既然是别家事,元映星也不好太管。

    她与舒儿一并站在山茶花后头,听着阎知寒与他们究竟怎么分说。

    谁料阎知寒一过去,他们声音竟莫名小得听不见了。

    元映星忍不住往前一步,鼻尖蹭着一株新开的山茶,有些痒。

    她抽抽鼻尖,没管。

    “……自然应承,却与你们不相干……”

    “烦请回禀……元家……共荣共辱……”

    “再无瓜葛……”

    字句断断续续飘来,元映星纵然不愿显出没章法的心急模样,却也就快按耐不住了。

    阎知寒究竟跟他们说些什么?

    鬼使神差的,元映星侧头瞥了眼舒儿,突然脸色微变,抬手摁住舒儿快压断花枝的手。

    舒儿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几步。

    元映星叹一口气,幸而她是发现了,不然弄出动静,暴露了她二人所在,这场面可就不太好看。

    “请便。”

    嗯?什么请便?

    被这小插曲耽误了一下,再扭头,阎知寒竟然把人送走了。

    他当真又拒了一次圣旨??

    元映星堪堪平复气息,强忍着等阎府人走远了,把身前花枝一甩,几步走到门前。

    阎知寒甚至从容地将两边大门拉上,关好,才回过头来看她。

    四目相对,元映星一肚子话滚了几番,只说:

    “大白天,关什么府门。”

    阎知寒一顿,颔首道:

    “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打开。”

    说罢又去开门。

    “还开它做什么?”

    “啊,是我思虑不周,这便关……”

    元映星无名火起,伸手仿佛想打一个巴掌,举了半晌,还是打了出去。

    啪!

    十分清脆的一个巴掌落在阎知寒腰封上,打的腰间玉坠子都晃了几分。

    元映星撒了气,才肯问话:

    “他们就这么走了,竟不找你麻烦?”

    她不等阎知寒回答,自己先皱了眉,转身就往院内走,走出几步,回头招呼:

    “隔墙有耳,进屋说。”

    ……

    家丁们守在玉茗斋外头,寸步不离。

    院内元映星捧着茉莉花茶盏子,一滴未进,眼却瞪得滚圆。

    “……皇帝,要攻打巴乌罗。”

    阎栖山老了,提不动枪,上不了阵。

    之前因着阎家次子的死,阎知寒一直有心结,不肯接过将军的权柄,如今皇帝有心敲打巴乌罗,他再不能如从前那样推脱了。

    真要是抗旨,抓他进内狱也是使得的。

    “国土,确实需寸步不让,”元映星轻抿一口茶水,抬眼看阎知寒,目露些许忧戚,“可这其中来龙去脉,皇帝究竟知不知道?那希露瓦,原是扶桑人……”

    “皇帝应当是知道的。”

    阎知寒说。

    “他知道?”

    话出口,元映星忽然想通,宫中能人异士颇多,通晓草木的自然也有。她是个半路入门的,猜测希露瓦的产地尚且需要阎知寒帮忙,那宫里的人,短短一夜也该弄明白了。

    但她还有一事担心。

    “内忧未解,就生外患,两相夹击,百姓们怎能吃得消。”

    室内茶香氤氲,阎知寒垂头半晌,摸了茶盏来,只搓着茶盖,却不饮下。

    “皇帝不知道你研制出了解时疫的法子,这事,家父知道,但他今日上奏疫情时,”阎知寒抬眼,“并未提起此事。”

    元映星顿觉有意思:

    “那不若,你猜猜他这么做,动机为何?”

    元映星让他猜,实则自己已先猜过了。阎栖山对阎知寒并非全无感情,毕竟是仅剩的儿子,视为香火一样,不会舍得他死得太惨;另一者,京城内时疫耽搁得越久,阎知寒起兵出征的时间就越是晚,他打这两层算盘,所幸还有一层是给他儿子着想。

    元映星敲打着茶杯盖,叮叮咚咚,一面等着阎知寒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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