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手上的药,并不足够解救所有人,对吗。”
阎知寒说这话的语气并非是疑问,他话音刚落,叮叮咚咚敲茶盖的声音就止住了。
元映星捏着茶杯的尖儿,悬着那盖子,蒸汽水珠儿慢慢汇聚在一处,沿着那杯盖边缘,向下滑落。
她之前是有些小看阎栖山了。
还以为他是个耿直死倔愚忠的驴脾气,原来大难当前,他也是知道轻重缓急,会耍阴谋诡计的。
“药的原料,确实不够。”
短短八字,阎知寒听罢,眸光闪动。
他的神情变化落在元映星眼里,实在没半分遮掩。无论怎么权衡利弊,都要有一帮子人,是匀不到药剂的。且不说这时疫会持续多久,单单是老弱妇孺们,就无法像青壮年兵士一样,支撑得久,恢复得快。
阎栖山自然不可能将这一把火引到自己身上,这个难题,终究是要她元映星提出来,再由当今的天子亲自来烦恼。
但提出之后,也只会有一个结果。
天子反倒压降下来,逼着元映星寻出破局之法。
天老爷,可药不够那就是不够,难道要她突然变出什么神力来,三下五除二将那些药材幼苗通通催熟,再七上八下一顿倒腾,给研制出解药来吗?
元映星自问虽有个系统,却也实在没法办到这种事。
两人对着茶桌犯愁,外边门帘子一打,舒儿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见这边黑云笼罩,气压低得慎人,忙把那盘子揣怀里,转身欲走。
“诶,干甚去?”
元映星叫住她。
舒儿露出半个脑袋回来:“啊,我瞧姑娘没心思吃,给它端了下去。”
“谁说我不吃?”
元映星指节一点桌面,“放着。”
虽不是原主,但相处了这些日子,她还不了解这丫头嘛?说什么端了下去,实际全都要进她肚里了,自己一块点心渣都摸不着。
舒儿磨磨蹭蹭端来点心盘子,元映星出于礼节,请阎知寒这个客人先用,阎知寒犹豫着拿了一块后,元映星手肘顶过盘子,示意舒儿:
“吃多少自己拿。”
“谢谢姑娘!”
舒儿兴高采烈取走两块,喜滋滋去门外吃去了。
阎知寒目送舒儿出去,对着手里的牛乳糕沉默不语。
元映星十分敏锐,问是不是不合阎知寒口味。对方一副明摆着有心事的样子,却竟然仰起脸来,对她说没事。
没事就没事吧,既然人家不想说,元映星也不强求。
她吃几口牛乳糕,觉得嘴里干干的,不好下咽,唤舒儿又送来一盏牛乳茶,就着茶咽下去了。
“解药的事,暂且不提,我会想办法去做,”元映星放下茶盏子,视线移向阎知寒脸上,“按照他们的意思,这云伏将军,你是要上任了?”
阎知寒才慢吞吞啃了一点牛乳糕,听元映星问他,他放下糕点,却还是不说话。
元映星耐着性子:“你家里的事,你还是自己做主,但旁的事,管他什么烂槽子的,都可以说给我听,我们入了同一府,你现在也算是我府里的人,老是这样,有些个什么话,都拿在心里憋着,岂不是要憋坏了?”
“再者,你现在为母家驱赶,”元映星佯装冷脸吓唬,“我是当家主君,问你话,你敢不从,我就喊人大棒子把你打了出去。”
“噗。”
阎知寒黑沉沉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而过。
元映星却哪里肯放过,歪着头调笑:“原来会笑啊,我还当自己领回来了一个小苦瓜,整日只知撅在这里长吁短叹,不理人的呢。”
“……阿央惯会取笑我。”
“长得一副水灵灵的脸蛋,现在疤也好了,常笑笑多好,”元映星靠回椅背上,侧头逗他,“别学你爹,怨夫一样,整日拉着个大长脸,以为街上人人欠他八万吊呢。”
阎知寒下意识摸上侧脸,那里从前烧焦糜烂的皮肤已经完全愈合,光洁如新。
元映星看着他小心翼翼,生怕那疤再长出来似的动作,托腮瞅着他,只觉好笑又惹人怜。
她几口喝干了牛乳茶,叫阎知寒自己随意,便去了前面府邸前面的园子。
……
正到当午,日头火辣辣泼洒下来,元府前面的园子里头却一丝光也没淋着,早被支起来的大棚挡在外面了。
去往北山,元映星背着小药篓,甩着腰间穗子哼着歌,颇为惬意地走在山间小道上。
她走几步,停下来,无奈地回头。
“我说十一啊,你不然,到前边来我们并排走,这么狗狗祟祟跟在后头,我这心里慌得很。”
毕竟前几次被跟踪,在元映星这里都没留下好印象。
不是被追杀就是在被找事。
片刻,后头白桦树哗啦一响,沾了一身干叶子的十一从树后走出,蜷着手指,略显局促。
“姑娘……”他嗫喏。
“还知道我是姑娘啊?”元映星没好气回头,兀自往前走,“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刺杀我呢。”
“小人万万不敢!”
“嘘,不敢就不敢,别喊那么大声儿。”
这周遭的树丛,在今日十分喧嚣,叽里呱啦讲着不知什么事情。
元映星本就精神衰弱,听不得这样吵闹,这些树今日却开了口子一般,个个儿话多得吓人。
声音太多,太杂,元映星实在听不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随手捡一根长木棍,拄在手里当个拐杖,忍着嘈杂往白桦林深处走。
今天走这一次,是要取走最大限度的白桦汁。过度采拮会破坏白桦林的生态,但为了救人,元映星也只好将这个度控制在危险边缘。
毕竟多一份白桦汁,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
她尽力而为,那老皇帝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元映星拄着木棍子,几步攀上山坡,立足远眺,天地澄澈,远处依稀见得京城轮廓,走兽飞檐在烈日下折射七色光斑。
她深深舒一口气,不知为何笑了笑。
这座城,倒也不错。
“姑娘,你站那么往前,当心滑下去了。”
“……”元映星暗叹这个煞风景的憨憨,回身推开十一,放下箩筐,招呼道:“来都来了,帮我干点活。”
她教十一怎么样用刀具切割才不会伤到白桦树的根本,教完了,看着他练了两下,还算满意,就自己蹲到另一边,拿着小罐子去收集白桦汁。
[你竟不知……侵入……]
[你我又有什么法子……那是……谁……围剿……]
断断续续的交流声灌入耳边,元映星镶嵌在树皮里的小刀瞬间停下,她缓缓站起,望向京城另一侧的白桦林更深处。
这话头听着不对,上一次这些树说有人在林里鬼鬼祟祟,没多久跟踪的人就到了元映星跟前。
元映星努力想听清更多,但这些白桦树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棵都迫切地有一堆话要说似的,叽里呱啦,吵吵嚷嚷,元映星根本辩不出哪怕一句清晰的。
不成,这地方不能待了。
她迅速收拾好物件,转身想去找十一——
铛!!!
一把明晃晃的狼牙刀眨眼间砍入白桦树深处,在元映星喉咙前不到几毫厘的地方危险地微微摇晃。
“别出声,不然,杀了你。”
元映星手里还握着那柄割药汁的匕首,她听见一人从身后缓缓走近,地上枯叶发出被皮靴踩踏碾碎的声响。
随后,这人站在了她身后。
“……”对方贴近的同时,一股浓烈的,掺和着海风腥咸气的麝香味包裹上来。
元映星微微皱眉,她不习惯这个味道。
咔一声,狼牙刀被那人轻松拔下,轻蔑一笑,转过来,横在元映星喉咙前。
“想去找你那个小侍卫?”
耳边响起的,是并不熟练的汉话,元映星被刀架着脖子,脑袋飞速思索。
这里是京城,隔着巴乌罗和扶桑都有数千里,这遥遥千里路,每一站都有重兵城池把守,要天降神兵,围剿京城,那是不可能的。
无论来者是谁,他们人数一定不多。
只要虚与委蛇拖住,等待十一回城里报信——
叮铃铃,银饰碰撞声才刚响起,一张蜜色的美艳脸庞就出现在元映星眼前。
烈日下,这女子鬓边、额头的银饰都在闪闪发光,那副浓烈眉眼就这样撞入元映星眼中。
面对面,两者都是微微一愣。
女子嘴巴微张,忽而利落地放下狼牙刀,一下插进地面,伸手就来扳元映星下巴。
“真美,你是汉人的公主?”
元映星被那略带粗糙的指尖捏着下巴,女子问话时贴得极尽,毫不讲什么汉人礼仪,一头缤纷的银饰摇摇晃晃,看得元映星一阵阵头晕。
“我是乌尔雅。”女子说话间,另一只手毫不避讳地抚上元映星耳垂,捏住她的白玉珠耳坠,十分新奇似的,“好精美的做工,不愧是皇宫大内。”
再不解释不会就要真被当做公主掳走了吧?
元映星把匕首藏在身后:
“我不是公主,我……我只是个卖草药的。”
乌尔雅讶异地扬起眉毛:
“不是公主,为何有侍卫暗中保护?”
元映星有口难辩。
不儿,谁家公主大暑天出来吭哧吭哧挖树汁,身边还只跟着一个侍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