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牛车在安阳坊巷口徐徐停下,身形轻巧的少女从车上轻轻一跃,跳了下来。
紧接着,她从车上拎下来一个硕大的包袱,斜挎在薄薄的脊背上,与她瘦削的身形极不相称。
少女恍若未觉身上的重量,抬手擦了擦汗,语气轻快地对车上的人说:“咱们到了。”
牛车上拖了几乎满满一车的草料,大堆草料的中间竟然传出一声稚嫩的童声:“阿姊,咱们到新家了么?”
话音未落,两垛草料当中钻出来一个七八岁的男童,他一手挽着个小包袱,另一手从草垛当中又拖抱出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娃娃来。
赶牛车的车夫催促几声,少女周灵不敢耽搁,把弟弟妹妹从车上利索地抱了下来,掏出两个铜板给车夫。
“张叔,俩娃儿还小,加起来还没一人高,能不能……”
周灵冲赶车的张叔讨好一笑,盼着对方能看在同村的份上少收一个铜板,毕竟她如今手上的盘缠实在不多,得精打细算。
“行吧行吧,瞧你们也不容易。”张叔收下那两个铜板,摆摆手示意算了。虽说平日里搭车进城都是按人头每人一铜板,但今日他主要是载草料进城,顺带搭他们姐仨,少收一个子也说得过去。
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车又晃荡地往前走了。
周灵又擦了擦鬓角的汗,坐牛车来虽不费脚力,但坐在挤挤挨挨的草料当中,也热得人汗湿了半身小衫。
她偏头一瞅方及她肩膀高的弟弟周岩,他的脸也被日头晒得红扑扑,倒是他怀里抱着的妹妹周芸,脸蛋依旧白白嫩嫩。
“小芸身子小,我把她藏在草垛间的影子里,正好晒不着。”周岩扬起脸,露出懂事的笑容。
三岁多的周芸在牛车上颠簸了一路,也未曾哭闹,对着身边熟悉的姐姐和哥哥,童真无邪地笑了起来。
周灵看着身边两个乖巧的弟弟妹妹,烦躁的心思总算有了一丝宽慰。
一月前,她莫名其妙穿越成了古代乡间民女周灵,不仅家徒四壁,且爹娘病入膏肓,相继离世,只留下年幼的弟弟妹妹与她相依为命。面对这样的天崩开局,周灵差点儿想闭着眼往家门前的枯井里一跳,一了百了。
可到底没跳成,那日她在枯井前站了许久,屋里本该酣睡的妹妹周芸不知是否感应到什么,突然醒了过来,爬下床颤颤巍巍地跑了过来,眼泪汪汪地抱着周灵的腿哭——
“阿姊……阿姊……”小小的人儿扁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哭得鼻尖泛红,一抽一抽地,看得人于心不忍。
周灵还没下定决心推开她,就已经下意识把她抱了起来,无奈叹了口气,把哭得可怜的女娃娃带回屋里哄睡了。
周芸睡着后,周灵跳井的心思歇了一半,正犹豫要不要继续时,消失一下午的周岩突然推开门,端着两碗菜粥和窝窝头走了进来。
“阿姊,吃饭了。”
周灵清楚给爹娘办完白事后,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不禁疑惑地问周岩,哪来的菜粥和窝窝头。
周岩答道他下午去山间挖了些野菜,回来拿野菜跟左邻右舍的婶娘换了些薄粥和窝窝头。
周灵看着眼前的菜粥和窝窝头,忽然鼻翼一酸,觉得心里堵得慌。她闷不吭声地吃完平时觉得难以下咽的窝窝头,先前想抛下弟妹一了百了的念头荡然无存。
不管她过去是谁,但她穿越来这里,占据了他们阿姊的身份,被他们当成真正的家人一般对待,那她也不能轻易地抛下他们,做个懦弱的逃兵。
那日以后,周灵才真正地接纳了自己的身份,一门心思带着两个弟弟妹妹把日子过好来。
乡里的邻舍族亲虽然淳朴心善,时不时愿意接济这孤苦无依的仨姊妹一点口粮,但长久下去,迟早会成为旁人的拖累。
周灵想着,还是得尽早寻到新的出路。
她努力搜寻原身的记忆,想起周家爹娘原是在城中开客栈的,只是后来娘亲生了重病,常年求医问药,客栈疏于打理渐渐凋敝,半年多前周老爹也染了病后,干脆把客栈关了,拖家带口回乡下养病。
心念一转,周灵忽地想起周老爹临终前的一幕,他面朝着衣柜后面喘了半天气,最后话没说完便咽气了……
周灵立马喊周岩过来,两人一起把衣柜搬开,果然在衣柜后面找到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木盒打开,里头竟然有两吊铜钱、一串钥匙和一张发黄的纸。
周灵把两吊铜钱收好,展开那张黄纸,果然是城中那间客栈的地契,这串钥匙想必也是那客栈的钥匙了。
有钱傍身,又有一间客栈在手,周灵宽心了许多,决定带着弟妹去城里安顿下来,把荒废许久的客栈重新开起来。
*
周灵一手牵一个小人儿,三人站在了安阳巷的一处民房前。
“阿姊,这就是……咱家的客栈?”周岩看着破落得连门匾都裂开的客栈,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喃喃低语。
周灵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有些迟疑,掏出地契来再次确认是这儿,才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客栈的大门前栓了一把铜锁,锈得几乎连锁眼都看不清了,周灵捏着钥匙,怼了老半天才把大门的锁打开。
推开门,一股好大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周灵咳嗽几声,周岩周芸也咳得满脸通红。
周灵摆摆手让他们在外头略站一会儿,她去把后门和窗户打开,通通风再进来。
窗户和后门打开后,吹进来干净清新的风,屋子里沉积已久的霉味被风吹散许多。
周灵简单环顾四周,客栈里头还挺大,一楼大堂摆了四套桌椅,柜台正对着大门口,旁边堆放着许多酒坛子,不知是空的还是满的。大堂后面一道门帘通往后厨和小院,门帘边上还有一座木梯往上,估计是通往二楼的客房。
看着是一间布置得井然有序的客栈,只是如今目之所及,桌椅和柜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房梁、桌角处挂了不少白色的蛛网,通往二楼的木梯像泡过水似的,木头朽坏了好几根,看上去颤巍巍地悬在那儿,叫人不敢踩上去。
周灵叹了口气,比想象中更糟,但……既来之则安之,来日方长,这里重整起来,未必不是一间光鲜亮丽的客栈。
周灵四处打量的时候,周岩机灵地从包袱里掏出块旧帕子,把近门的一套桌椅擦干净灰尘,将包袱暂时放在桌上,抱着妹妹坐在凳子上歇口气。
门边忽然探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她们三个,周灵瞧他是个跟周岩差不多大的小孩,正要跟他搭话,他却一溜烟跑没影了。
周灵:……
可没过两息,隔壁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来了两个人。
周灵抬头一瞧,正是方才那位溜走的男童,他拉着一个年迈的阿婆走了进来。
“是周家的细伢子回来了?你们阿爹阿娘呢?”
周灵上前两步,请阿婆坐下来,告诉她自己爹娘已经离世了,他们几个是回来重整客栈谋生路的。
阿婆闻言喟叹了几声,她记得周家夫妇都是心善淳朴的人,做了吃食时不时会送过来给邻舍老人小孩尝尝。半年前周家夫妇关店返乡的时候,还只说是暂时回去养病,请她代为看顾一下客栈,免遭窃贼。
没想到半年多过去,没等来痊愈的周家夫妇,却听到他们离世的噩耗,还有相依为命的三姐弟。
“好孩子,今后有什么困难就跟我曾阿婆说,阿婆就住在你们隔壁十步远的院子里,阿婆能帮的一定帮。”
周灵从曾阿婆和孙子的穿着上看得出他们也并非家境殷实之人,或许钱财上并不能襄助太多,但他们有这份心已然让她心生感激。
“多谢阿婆,我正想向您讨几碗水喝。”周灵瞧见弟弟妹妹频繁地舔着发白的唇,毫不忸怩地向曾阿婆开口。
曾阿婆忙让孙儿曾玉回去拿水壶和几个茶碗来。
曾玉和周岩差不多个头,周灵怕他一个人拿不动,便让周岩跟过去一起拿来。
周灵和阿婆坐在桌边闲谈,她指着楼梯上朽坏的木头,问道:“阿婆,过去半年里下过很大的雨吗?我看楼梯上的木头都泡坏了,好大一股霉味。”
曾阿婆微阖目想了想,道:“刚入夏的时候,约莫是下了几场大暴雨,有一日半夜还下了场雹子,把我家屋顶都砸漏了……这客栈的屋顶兴许也是被砸漏了,才灌了雨水进来,把木头都泡坏了。”
说到这儿,曾阿婆有些自责,当初只顾上修葺自家屋顶,忘了看顾一下周家的客栈。
周灵宽慰道:“哪能怪您呀,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客栈前后两扇门又锁上了,自是有心无力。不过我瞧这一楼的桌椅木头倒没怎么朽坏,应该并未淹到一楼,也算是万幸了。”
说话间,曾玉和周岩已经搬来了水壶和茶碗,饮下几碗凉爽的茶水,风尘仆仆赶路的燥热都消下许多。
寒暄过后,曾阿婆领着孙子回家,周灵和周岩也歇息够了,拎起包袱往里走,撸起袖子开始打扫客栈。
首先得给地面四周洒洒水,不然打扫时扬起的灰尘也能把人呛个半死。周灵在客栈后头的小院里找到一口水井,井架上的绳索末端空荡荡地垂在半空。
周灵下意识蹙眉,这水井许久无人用,不会干涸了吧?
她俯低身子向下望去,昏暗的井底表面积了一层落叶,看不清一丝水花的光亮。
“小岩,帮我去伙房拿个打水的木桶来。”
伙房就在客栈后院的矮房子里,周岩很快跑去拿来了木桶。
周灵接过木桶绑在井架的绳索末端,打了个死结,再转动绞盘,将木桶缓缓下放至井底。
“噗通——”
听到隐约的水声,周灵心底仿佛也被荡出了水花,唇边漾出浅笑。
“这水井能用,往后咱们打水就方便了。”周灵说着,推动绞盘将盛满的水桶徐徐往上拉。
装满水的水桶有些沉,周灵的指甲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周岩忙上前抓着绞盘,跟阿姊一起使劲。
两人齐心协力,将满满一桶水提了上来。周灵望着水桶,有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她舒了口气,心情也变得乐观起来。尽管眼前还有诸多问题亟待解决,可车到山前必有路,谁说坏的开局,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