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屋最深处的两间病房,静得只能听见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护理员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阳光透过纸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生命临界点的冰冷与沉重。
崇宫澪的意识,沉入了一片更加冰冷、更加清晰、也更加……诱惑的境地。
她仿佛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冥海”之上。
海水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一种深邃到极致的、幽蓝色,其中仿佛蕴含着万千破碎星辰的微光——美丽,静谧,却透着一股吞噬一切的永恒寒意。
海面平滑如镜,映不出她的倒影,只有无尽的空旷与孤寂。
而在冥海的“岸边”,矗立着一座巍峨冰冷的玉石王座。
王座通体苍白,散发着不属于人世的微光,那是属于她灵魂源头——“鬼祖绛离”的权柄象征。仅仅是注视着它,便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绝对的力量、永恒的生命、以及凌驾于众生轮回之上的孤高。
回归那里,意味着告别这具脆弱、会受伤、会疼痛、终将腐朽的人类躯壳。告别那些纷乱的情感,沉重的责任,无谓的牵绊。回归那掌控生死、漠视时光流逝的原始神性。
那里没有失去,没有恐惧,没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诱惑,强大而直接,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呼唤。
然而,在冥海遥远的“对岸”,景象却截然不同。
那是永远停留在温暖黄昏时分的蝶屋。
阳光斜斜地穿透糊着白纸的窗格,将空气里漂浮的药草微尘染成金色。空气中弥漫着甘草、柴胡、当归混合的、令人心安的清苦香气。
她穿着洁白的队服,腰间系着干净的围裙,正耐心地俯身,向一个满脸稚气的新人护理员讲解某种药材的炮制火候。
不远处,蝴蝶忍站在巨大的药柜前,侧脸被光影勾勒得异常柔和,她正用银质小匙仔细称量着药剂,偶尔抬眼望向这边,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含着温柔而了然的笑意。
没有鬼,没有杀戮,没有生死一线的惨烈。只有日复一日的宁静救死扶伤,研磨药材时沙沙的声响,伤员康复后感激的笑容……
那是属于“崇宫澪”这个身份,被接纳、被需要、与人世烟火紧密相连的归属与温暖。
两个世界,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意识中清晰地呈现。
冥海在呼唤她的“回归”,给予她永恒的强大与安宁。
蝶屋在挽留她的“停留”,给予她短暂的温暖与牵绊。
她悬浮在两者之间,目光在冰冷孤高的王座与温暖喧闹的药室之间游移。
冥海的诱惑熟悉而强大,那是她千万年来习惯的生存方式。而蝶屋的温暖,却像无数根看不见的柔韧丝线,从对岸延伸而来,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一种陌生的、让她既渴望又害怕的……眷恋。
就在这时,梦境再次产生异变。
冥海平静的水面,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幽蓝的微波,缓缓向她走来。
水波在他足下悄然平息,仿佛连这片亘古的冥海,都在他沉静而强大的存在感面前暂时收敛了锋芒。
是富冈义勇。
他穿着那件永远醒目的红绿双色羽织,步伐稳定。但当他走近,抬起头时,那双总是沉寂如冰湖的眼眸里,此刻却映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清晰而柔软的温柔。那温柔如此真实,几乎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对她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
“澪,”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沉溺的诱惑力,“该回去了。”
“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回去?
回哪里?
是回到那片永恒孤寂的冥海,那座冰冷的王座……
还是……回到他身边?
这幻象如此逼真,完美地契合了她心底某个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角落——那个渴望他冰冷外壳下能流露出这样情绪,渴望那份沉默的守护能化为清晰温暖的角落。
她的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朝着那只伸来的手递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相触的最后一刹那——
她锐利如医者银针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细节。
不是袖口不该存在的血迹。
这一次,是他伸出的那只手。
指节分明,修长有力,但在虎口、食指与拇指的指腹、以及掌心边缘……覆盖着一层粗糙而坚实的薄茧。
那是经年累月、千万次紧握日轮刀,与刀柄反复摩擦,与敌人刀刃激烈碰撞,才能留下的、独属于剑士的烙印。
那是属于真实的富冈义勇的手。
真正的富冈义勇……不会用这种虚幻的、仿佛从美梦中拓印下来的温柔来引诱她。
他的守护,是沉默地走在她的前方,用刀鞘扫开荆棘;
是生硬地递过来一瓶药膏,然后扭过头去;
是在她离开时,用尽全力,也只能挤出那两个沉重如山的字——
「活着。」
一个冰冷强硬的、甚至带着笨拙怒气的命令!
轰——!!!
那两个字,如同九天神雷,猛地在她混沌一片的意识最深处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迷幻的温柔假象!
“富冈……先生……”
一股强烈到近乎疼痛的、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真实身影的渴望,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春藤,骤然挣破所有冰封的桎梏,从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她想再看到他那双冰蓝色的、总是沉寂却偶尔会因她而泛起难以察觉涟漪的眼眸!想再感受到他沉默立于身侧时,那份如同山岳般坚实可靠的存在感!
这炽烈的执念,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拉力,狠狠地将她从那片诱惑的冥海与虚幻的温柔假象旁,猛然拽离!
现实中,崇宫澪的重症监护室内。
一直平稳但各项指标均处于危险低值区间的监护仪,突然发出了轻微短暂的警报声!
病床上,崇宫澪的心跳频率监测线上,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剧烈波动的高峰,随后血压曲线也出现了小幅度的攀升!
虽然很快又回落至低水平,但那短暂的波动,如同死寂深潭中投入的一颗石子!
负责看守的护理员立刻紧张地扑到床边,快速检查各项导管和仪器连接,确认并非设备故障。她低头看向病床上的患者——
崇宫澪依旧双目紧闭,深陷于昏迷之中。
但一直紧蹙的、仿佛承受着无尽痛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线。
而那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唇瓣,在仪器警报声响起的同一瞬间,也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在无声的深渊里,挣扎着,试图呼唤某个……刻入灵魂的名字。
病房外的走廊上,得到蝴蝶忍特别允许后,炭治郎、善逸和伊之助每天会有很短暂的时间,可以隔着厚厚的玻璃窗,默默探望。
炭治郎总是站在最前面,鼻翼微微翕动。他超乎常人的嗅觉,此刻成了感知那微渺生机的唯一途径。
当他捕捉到炼狱先生那如同风中残烛的气息,似乎比昨日凝实了一分,或者在澪小姐那衰败枯竭的气息中,挣扎着渗出一丝微弱生机时,他那连日紧锁的眉头才会稍稍放松些许。
“他们……” 他低声对身旁的伙伴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定还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战斗着。”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善逸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眼圈还是红的,但至少没有再失控地大哭。
他看着里面身上插满管子、被层层绷带包裹的两人,又看看身边虽然疲惫却眼神倔强的同伴,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我也要……做点什么……” 他嗫嚅着,回到病房后,真的开始强迫自己进行最基础的、枯燥的呼吸法调整训练,虽然依旧会抱怨,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逃避和哀嚎。
伊之助则把所有无处安放的焦躁、愤怒和后怕,全部发泄在了蝶屋后院那个专属的康复训练场上。
他挥舞双刀的力道更加狂野凶猛,每一次劈砍都仿佛要将空气都斩裂,但若仔细观察,那狂野之中,似乎多了一丝对“力量”真正含义的晦涩思考。
祢豆子安静地待在哥哥背后的木箱里。偶尔炭治郎将她放出来透透气时,她也会趴在玻璃窗前,踮起脚尖,用那双清澈纯净得如同山泉的大眼睛,担忧地望向里面两个帮助了哥哥、此刻却生死未卜的“好人”。
蝴蝶忍每日都会亲自巡查这两间病房数次。她仔细记录着每一项数据的变化,轻柔地检查患者的瞳孔反应和肌肉张力,调整着输液瓶中药物成分的比例。
当她看着仪器屏幕上,那些虽然微弱、却如同暴风雨夜中灯塔般顽强存在的生命信号时,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总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情绪中有医者的冷静分析,有对战友伤势的沉重,或许,还有一丝……对生命本身顽强程度的,近乎敬畏的惊叹。
某次检查结束后,她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自语:
“意志力……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仿佛回应她的话语,病房内,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持续鸣响。
如同两颗顽强的心脏,在无边黑暗的深海中——
微弱,却固执地,持续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