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结束,富冈义勇踏着最深的夜色返回总部。露水浸湿了羽织的下摆,刀刃上未散尽的鬼血气息与夜风寒意混杂在一起。
他知道她出任务了——去的是无限列车。他也记得,在她离开的那个清晨,他于廊柱阴影下,对她说过那两个字。
“活着。”
那不是客套,而是他贫瘠的语言体系所能拼凑出的、最沉重的嘱托。
是他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担忧、告诫、乃至一丝连自己都未曾辨明的不安,压缩成的两个音节。
踏入总部大门时,一切似乎如常。守夜的队员如常行礼,庭院的石灯笼如常亮着微弱的光。
但空气不对。
风中浮动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像是整个总部都屏住了一口气。
混杂在夜露与泥土气息中的,是一丝极淡却如钢丝般锐利的气味——蝶屋特制强效药物的苦涩,与新鲜血液独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气息比他预想中要浓重得多,也惨烈得多。
他脚步未停,面容沉静如常,径直朝着主殿方向走去,准备进行任务汇报。这是纪律,是习惯。
然而,就在穿过训练场边缘那片竹林的阴影时,风送来了两个刻意压低的声音。
是两名隐队员,他们瘫坐在角落的石阶上,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和仍在颤抖的后怕:
“太可怕了……上弦之叁……炼狱大人差点就……”
“崇宫小姐也是……听说是用了什么禁忌的法子才保住炼狱大人一口气,自己却……脉息都快摸不到了,全身都是反噬的痕迹,蝴蝶大人说……说她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
上弦之叁。
禁忌之法。
脉息快摸不到。
反噬。
奇迹。
这几个词,如同五根淬了冰的钢钉,接连狠狠凿击在富冈义勇的心口。
他原本平稳的步伐骤然一顿。
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那双总是沉寂如冰封湖面的蓝色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极寒之下冰面无声蔓延的无数裂纹,瞬间爬满了那片常年冻结的、深不见底的湖。
没有思考。
没有权衡。
甚至忘了“任务结束后需首先向主公大人汇报”这条铁律。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转身,红绿双色的羽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决绝得近乎暴戾的弧线!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沉稳而迅捷的步伐,而是几乎化为了一阵撕裂夜色的风,朝着蝶屋的方向,疾驰而去!
速度快得在廊下带起了呼啸的风声,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引得沿途碰见的队员惊愕侧目,却无人敢出声询问——那位水柱大人此刻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比冬夜最刺骨的寒风还要冰冷、还要骇人。
“富冈大人?!”
他冲进蝶屋,无视了门口护理员惊讶的问候,身影如刀锋般径直劈开弥漫着药味的空气,直奔那股衰败与血腥气味最为浓郁的核心——那间重症监护室。
门是开着的,或许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或许是因为出入频繁。
他停在门口,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雕像。
病房内,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也掩盖不住那股生命正在流逝所带来的、近乎草木枯萎腐朽的衰败气息。
无影灯已经关闭,只留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吝啬地涂抹在房间各处,却将病榻上那个身影映照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残忍。
崇宫澪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与身下的素白床单融为一体,往日里总是泛着健康光泽的脸颊此刻凹陷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
那双总是清澈坚定、时而带着温和探究、时而闪过狡黯灵光的湛蓝色眼眸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脆弱的扇形阴影,一动不动。
她露在薄被外的手腕、脖颈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灸红点,以及一些泛着青黑色、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诡异脉络纹路——那是蛊毒反噬深入血脉、侵蚀生机的可怖象征。
她的呼吸极其浅弱,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床旁监护仪屏幕上那条微弱起伏的绿色曲线,和规律冰冷的滴答声,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游气。
仿佛下一秒,那曲线就会拉直,那滴答声就会停止。
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彻底消失。
富冈义勇原本以为自己能承受。
他见过太多死亡。同僚的,队员的,无辜百姓的。鲜血、残肢、失去焦距的眼瞳……这些画面填满了他过往的岁月。
他见过太多重伤,深可见骨的刀伤,脏器外露的撕裂,中毒后扭曲的面容。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早已麻木。
但亲眼看到她现在这副模样……
亲眼看到这个总是带着一身清苦药香、指尖微凉却动作稳定的人;
这个会在训练场边默默放下药膏、在他受伤时固执的为他包扎处理、在微凉夜色中递来温热茶水的人;
这个不知何时起,已经成为他某种沉默的“背景”、某种无需言明的“习惯”的人……
变得如此脆弱,如此苍白,如此……易碎。
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如同精致的冰雕般碎裂消散,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他的脚步,在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乱了一拍。
并非踉跄,而是某种根植于身体本能的、极细微的凝滞与失衡。仿佛踩空了一步。
他走到榻前,停下。
没有靠近,没有触碰,甚至没有再往前多走一步。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如同被钉牢的标枪。
表面上看,他依旧冷静。薄唇紧抿,下颌线如同刀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双总是能将所有情绪深埋于冰层之下的蓝色眼眸,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辨的迟滞与不知所措。
它们死死地锁定在榻上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在极度抗拒接收眼前的画面,又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她微弱的呼吸、她每一处伤痕的细节,都近乎偏执地刻进眼底,烙进灵魂深处。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突起,泛起青白色。
他的呼吸,被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汹涌而来的陌生情绪压得几乎停滞,胸腔里沉闷得发痛,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不说话。
也不动。
只是盯着她。
像是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确认她没有消失。
“富冈先生。”
一个柔和如常,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蝴蝶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柔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
“情况暂时稳住了,但……”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病榻上的崇宫澪,语气平静却带着医者特有的残酷,“她差一点就死了。”
差一点就死了。
这六个字,像六把烧红的匕首,捅进了富冈义勇的耳膜。
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出声,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
但蝴蝶忍清晰地看到,他那只紧握成拳的右手,紧扣的指节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咔”声。同时,他低垂的眼睑,不受控制地轻微颤动了一下。
蝴蝶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极其罕见的、外露的情绪波动。
她没有点破,只是目光落在他紧握刀鞘的左手上,她看着那只以稳定和力量著称、挥刀时绝不会有一丝犹豫的手,此刻正难以抑制地、细微地颤抖着。
她静静地看了两秒,然后,用那种听不出是陈述事实,还是某种意味深长叹息的语气,轻声补充道:
“富冈先生……你在发抖。”
富冈义勇猛地一怔,像是被这句话从某种凝滞的状态中骤然刺醒。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握刀的手上。
虽然幅度极小,但那确实是颤抖。是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鬼、承受多么重的伤、经历多么绝望的战局时,都绝不该出现的、属于恐惧与失控的颤抖。
他沉默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刀鞘,冰凉的金属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试图用这痛感,用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去压制这无法抑制的颤动。
蝴蝶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个复杂难辨的眼神,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将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他们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昏迷不醒的崇宫澪,以及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未怕过死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死亡是剑士终将面对的归宿,是与鬼战斗的必然代价,他早已接受,早已习惯。那不过是一场长眠,一种终结。
但此刻——
看着眼前这个呼吸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女子,想到她可能就此永远闭上那双湛蓝的眼睛,想到那个会放药膏、会煮热茶、会用平静目光注视他的存在,可能就此彻底消散于世间……
一种令他窒息的恐惧与空洞感,如同北地最酷寒的冰潮瞬间淹没了他!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汹涌,几乎要冲垮他所有的冷静与理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捏紧,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沉闷的痛楚。
没有爆发。没有大喊。没有痛哭。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恐惧与震怒,所有几乎要破胸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命名的激烈情绪,都在他冰封的外表下无声地咆哮、冲撞、撕扯!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很久。
久到壁灯的光影在地面上偏移了微小的角度,久到窗外传来遥远的、隐约的晨鸟初啼。
最终,他用一种极其低哑、干涩得如同沙石摩擦、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昏迷中不可能给出任何回应的崇宫澪,吐出了几个字:
“……说话……不算话。”
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轻微破碎的哽咽意味。
这不是指责。
不是愤怒。
更像是一种无力的、近乎绝望的控诉。
控诉她险些违背了那个他用尽全部力气才说出口的、沉重的约定。
「活着。」
就在这一刻,在这充斥着药味与死亡气息的病房里,在监护仪冰冷的滴答声中,富冈义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崇宫澪死了,他的世界,会有某个部分,永远地空下去。
那片空白,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将会伴随他直到生命尽头,成为比任何鬼的诅咒都要深重的、永恒的荒芜。
不知又过了多久,蝴蝶忍再次出现,以需要更换药剂和进行必要治疗为由,委婉地请他离开。
富冈义勇没有坚持。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入脑海。然后沉默地走出了蝶屋,走进了已然大亮的晨光之中。
那光,刺眼得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向主公大人汇报完任务后,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去了训练场。
那一整天,训练场上都回荡着凌厉到近乎疯狂、仿佛要将空气都斩碎的破空之声,直至夜幕再次降临。
富冈义勇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鬼魅,仿佛要将那无处安放的恐惧、空洞、与险些失去的沉重与后怕……
全部,都发泄在这唯有刀锋呼啸相伴的、无尽而孤独的挥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