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与药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纸窗时,崇宫澪在浑身的酸痛中醒来。

    那种痛很特别。

    不是受伤的锐痛,而是过度使用后的钝痛,像是每一块肌肉都在悄悄发酵着昨夜训练的回忆,此刻正以沉闷的酸胀感向她提出集体抗议。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从指尖传来的是熟悉的掌控感,但当她试图撑起身时,肩背和腰腿处传来的绵密酸痛让她轻轻吸了口气。

    昨夜月光下的领悟还清晰印在心底,但身体显然比她浪漫的思绪要诚实得多。

    她在榻上躺了片刻,感受着身体各处的反馈:

    左小腿腓肠肌有明显的紧绷感,是落地时过度发力造成的轻微拉伤;

    右肩三角肌酸痛,那是多次格挡后的代价;

    最严重的是腰腹核心肌群,每一次紧急闪避和爆发性动作都在这里留下了痕迹。

    作为医者,她太清楚这些信号的含义:

    肌肉纤维有轻微撕裂,乳酸堆积严重,需要至少两日的充分休息和正确处理,否则会影响后续训练。

    但她没有躺太久。卯时将至,她撑着榻沿缓缓坐起,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像是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瓷器。起身时,小腿的刺痛让她眉头微蹙,但她咬唇忍住了那声闷哼。

    推开纸门,晨光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她扶着门框站了片刻,等那阵因起身过急而带来的眩晕过去,才慢慢走向屋外的水瓮。

    她舀起一瓢凉水拍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也让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脸颊上昨日被指尖擦过的那一小块皮肤。

    她对着水瓮中晃动的倒影轻轻碰了碰那个位置,然后摇摇头,甩开那些不该在此刻浮现的念头。

    今日的训练内容本该是耐力强化,但以她现在的状态,别说负重行进,就是正常行走都显得有些勉强。

    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该派人去告知富冈义勇暂停一日。

    但想到昨夜月光下他说“你做得很好”时的神情,想到他那些沉默却精准的指导,想到自己许下的“要变强”的承诺——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训练服。

    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每一个弯腰、抬臂的动作都伴随着肌肉的抗议。束好头发时,她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她还是出门了。

    从蝶屋到后山瀑布的小径,平日里走起来轻松愉快,今日却成了巨大的考验。

    每一步落下,小腿的刺痛都会提醒她昨夜的透支。她走得很慢,不时需要停下,扶着路旁的树木喘息片刻。

    抵达瀑布边时,比平日约定的时间晚了约一刻钟。

    训练场上空无一人。

    青石板干干净净,陶罐里的水已经换过,水面飘着新鲜的薄荷叶。那捆竹枝和沙袋整齐地码放在老位置,上面没有露水。

    显然有人在她到来前已经整理过场地,又离开了。

    崇宫澪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是失望吗?还是松了口气?她说不清。

    她走到溪边,蹲下身想舀水洗脸,但蹲下的动作让小腿的拉伤处传来尖锐的刺痛,她身体一歪,险些跌进溪中。

    一只有力的手从旁侧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肘部。

    崇宫澪猛地抬头。

    富冈义勇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他依旧穿着队服,外面罩着那件红绿羽织,晨光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淡金。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正看着她,目光从她微微苍白的脸色,移到她因疼痛而轻蹙的眉头,再落到她下意识用手轻按的小腿位置。

    “受伤了。”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崇宫澪想站直,但小腿的疼痛让她动作一滞。她感觉到他扶着她肘部的手微微收紧,给了她一个稳定的支撑点。

    “只是肌肉有些拉伤,不碍事。”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昨夜落地时发力不太对,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

    富冈义勇没有松手。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评估式的专注。

    几息后,他忽然松开了扶着她肘部的手,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单膝蹲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崇宫澪吓了一跳。

    她低头看去,只见富冈义勇正蹲在她身侧,一只手虚悬在她小腿拉伤的位置上方,没有触碰,但距离近得她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体温。

    “这里?”他低声问,指尖虚点她小腿后侧腓肠肌中段的位置——正是拉伤最明显的地方。

    崇宫澪怔住了。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检查一件至关重要的武器,而不是一个人的伤处。

    她喉头动了动,才发出声音:“……嗯。”

    富冈义勇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短,但崇宫澪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赞同。然后他重新低下头,沉声道:“坐下。”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置疑。

    崇宫澪依言在溪边的青石上坐下。石头冰凉,透过训练服传来,让她轻轻打了个颤。

    富冈义勇注意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在她面前维持着单膝蹲地的姿势,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淡青色的药膏,散发着熟悉的松木与薄荷气息——正是她之前为他调制的、缓解陈旧性损伤的那一款。崇宫澪认出时,心头莫名一暖。

    “我自己来就……”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富冈义勇已经用指尖剜了一块药膏,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他手指的温度隔着布料传来,不是粗鲁的抓握,而是稳定而克制的托持。

    崇宫澪注意到,他虚握在她脚踝处、用以固定姿势的手,拇指正无意识摩挲着布料下的骨骼凸起。

    那是一个近乎安抚,又像在确认什么的小动作。

    “别动。”他说,声音低沉。

    然后他将药膏涂抹在她小腿拉伤的位置,指尖开始按压、揉推。

    崇宫澪倒抽一口冷气。

    在她吸气时,他按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立刻稳住了,力道却放得更轻。

    那颤抖极其细微,转瞬即逝,若不是崇宫澪此刻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那触碰上,几乎无法察觉。

    不是疼。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虽然能感觉到药膏渗透时细微的刺痛和肌肉被按压的酸胀,但绝不至于难以忍受。

    让她失措的是这个姿势,是这个场景。

    是他指尖在她皮肤上划过的触感,是他低垂的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的淡淡阴影,是他那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以及那转瞬即逝、却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的颤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富冈义勇在为她上药。

    他的手法其实很生疏,能看出是照搬了她之前为他处理手腕时的动作。按压的力道时轻时重,揉推的轨迹也略显僵硬。

    但正因如此,那份笨拙的认真才显得格外……动人。

    崇宫澪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那只握着她脚踝的手上移开,从那双在她小腿上揉按的手指上移开。

    她看向溪水,看向对岸的树林,看向瀑布飞溅的水花,但所有的景物都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唯有触感清晰得令人心悸。

    “昨夜落地时,重心太偏左。”富冈义勇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教导,“左腿承重超过七成,腓肠肌承受不住爆发性收缩。”

    他说的是她最后那一下借力脱离时的动作。崇宫澪想起来,当时她抓住他的脚踝向后甩开,落地时确实感觉到左腿一阵尖锐的刺痛,只是被当时的紧张和后续的对话掩盖了。

    “我知道。”她轻声说,“当时……只想着脱身。”

    富冈义勇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眼,看向她。晨光中,他的眼睛像两汪深潭,清澈却不见底。

    “脱身是对的。”他说,“但方法可以更好。”

    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揉按。药膏已经完全化开,渗透进皮肤,带来清凉的安抚感。他的指尖不再那么僵硬,渐渐找到了节奏,力道均匀而持续。

    崇宫澪慢慢放松下来。最初的紧绷和羞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

    疼痛在舒缓,酸胀在减轻,而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此刻的氛围——晨光、溪流、鸟鸣,以及这个蹲在她面前、沉默地为她处理伤处的男人。

    她忽然想起昨夜月光下的领悟。想起他说“你开始会战斗了”时的语气,想起他眼底自己的倒影。

    而现在,在晨光中,她看到了另一种专注。不是战斗时的凌厉,不是教导时的严肃,而是一种更柔和私密的关注。

    像是一个人在小心修复一件重要的物品,生怕用力过猛会留下裂痕,又怕力道不足无法抚平伤痛。

    “富冈先生。”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您为什么……”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为什么愿意花这么多时间,做这些事?”

    揉按的动作停下了。

    富冈义勇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指尖还贴在她的小腿上,但力道已经完全放松。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崇宫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溪水流动的声音、鸟鸣声、瀑布声都重新涌入耳中,清晰得有些刺耳。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活着,才能救人。”

    很符合他风格的答案。务实,简洁,直指核心。崇宫澪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轻轻落了下去,但又觉得理当如此。

    “……也才能,继续站在这里。”

    就在她准备接受这个答案时,富冈义勇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轻,却一字一字清晰无比地落入她耳中。

    揉按重新开始。

    他的指尖温热,力道稳定,顺着她小腿的肌肉纹理缓缓推按,像是要把那句话也揉进她的骨血里。

    崇宫澪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专注的眉眼。晨光在他发梢跳跃,在他肩头流淌,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深处。

    但那句话,那句简单到近乎笨拙的话,已经足够清晰。

    ——你活着,才能继续站在这里。

    站在哪里?

    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站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站在这片晨光中,这片训练场上,站在他的生命里。

    这不是情话。富冈义勇大概永远也说不出那种华丽的辞藻。这只是一个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在他那套冰冷逻辑里推导出的、关于“必要性”的结论。

    但正因如此,才更真实,更沉重,更让崇宫澪心头那股酸涩又温暖的情绪翻涌不止。

    她想起无限列车之后,他站在她病床前时颤抖的手。想起他说“说话不算话”时破碎的声音。想起他那些沉默的探视,那些放在窗台的松柏枝叶,那些笨拙却稳定的喂药动作。

    然后她想起自己决定变强时,心底最深处那个不曾宣之于口的理由——

    不想再看到他那样的表情。

    不想再让他那样担心。

    不想再成为需要被保护、被担忧、被放在病床上生死不知的脆弱存在。

    而此刻,他用他的方式回应了这个理由。

    她活着,才能继续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站在他生命中,站在这个有他在的世界里。

    所以他要教她变强,要让她有能力活下去,要确保那个“站在这里”的可能性不被剥夺。

    崇宫澪的眼眶发热,一滴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富冈义勇的动作骤然顿住。他抬起眼,看见她脸上的湿痕,冰蓝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滴泪仿佛不是落在她手背,而是落进了他眼底那片终年平静的深潭,激起了他无法理解的涟漪。

    “疼?”他问,声音比刚才绷得更紧。

    她只是摇头,嘴唇抿得发白,像在拼命压制某种决堤的情绪。

    他眉头蹙起,那是一种面对未知威胁时本能的戒备,但这次,威胁来自她的眼泪。

    在思维做出判断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动了——他抬起沾着药膏的右手,用手背上干净的那一小块骨节,极轻极快地擦过了她的下眼睑。

    那一触,轻得像早春枝头融化的第一片雪。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崇宫澪感觉到他指节皮肤略带薄茧的粗粝感,感觉到那远超她脸颊温度的温热,甚至嗅到了他手背上残留的药膏清苦气息。

    所有感官在那一瞬炸开,又被那轻如鸿毛的触碰镇住。

    富冈义勇的手僵在半空。他像是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那平静入深潭般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罕见的慌乱。

    他猛地收手,像被烫到般疾退两步,转身时侧脸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耳廓都染上了可疑的红色。

    “……抱歉。”他声音干涩,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

    崇宫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不……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您的药,还有……刚才。”

    富冈义勇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肩膀的线条依旧紧绷。许久,他才用恢复平静的语气说:“今日训练取消。伤处需要休息。”

    “强行训练会加重伤势,延误恢复。得不偿失。”他补充道,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说得对。医者的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决定。

    “那明天……”她试探地问。

    “看恢复情况。”富冈义勇说,目光终于转回,落在她的小腿上,“我会检查。”

    他说“我会检查”,而不是“你让我看看”。那种理所当然且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崇宫澪心头又是一颤。

    “好。”她轻声应下。

    富冈义勇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但走了两步,他又停下,背对着她说:“药浴。姜根和艾草。浸泡至少半个时辰。”

    还是昨夜那句话,但此刻听来,多了些别的意味。

    “我知道了。”崇宫澪说。

    他又沉默了几秒,然后,用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明日……若还疼,告诉我。”

    不是命令,甚至不是嘱咐。那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一个许可,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承诺——告诉我,我会处理。

    说完,他似乎不等回应,便快步离开了,身影几乎有些仓促地没入林中。

    崇宫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许久,才缓缓深吸一口气,将那句话连同晨间的清冽空气,一起珍重地纳入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然后她发现,他刚才蹲着的地方,青石上落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她俯身捡起,打开——

    里面是另外两块同样的药膏,还有几片新鲜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草药叶子,是专门用于镇痛舒缓的品种。

    他没说,但留下了。

    崇宫澪握紧那个油纸包,将它贴在胸口。

    药草的清苦气息萦绕鼻尖,混合着脸颊上被他指尖轻擦过的温热触感,以及心底那股缓缓流淌的甜蜜暖流。

    她慢慢站起身。小腿的疼痛还在,但已经舒缓了许多。她试着走了几步,虽然还是有些跛,但不再那么艰难。

    她抬头看向富冈义勇消失的方向,林间小径空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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