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雨季来得早。
晨雾依稀,漫过林梢。山茶谢了,杜鹃又红遍了坡。远望去,如同山神娘娘滚翻了胭脂盒,层层叠叠,绚若朝霞。溪水从山涯石缝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叮咚下坠,砸在覆满青苔的溪石上,亮晶晶的,捎来远方雪山的气息。
阿洛哼着歌,踏在溪边的碎石上,脚上银铃簌簌地响。
她弯腰,虔诚地对着远方的雪山拜了拜,这才采下一株草药,轻手轻脚地搁在小草篮中。
阿妈说过,这山里的一切都是山神娘娘的宝贝。每当有求于大山,便要对山神娘娘行个礼,通个气,娘娘这才会允许你拿走她的宝贝。若是谁粗鲁地闯进了大山,无度地索取宝贝,山神娘娘便会发怒,降下灾祸。
“阿洛!阿洛!”
是阿姐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寨子外来个汉人军爷,说要见你——”
“汉人?”
阿洛下意识摩挲了腰间的小药囊,不满地撇撇嘴:“又来讨药?告诉他,咱们的药只医南诏人,不医外人。”
“他说……他说愿意用十两银子一剂,买能治得了时疫的药。”
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都够买一头牛了,何况这人还买不止一剂。可阿洛只冷笑一声:“十两?我的药是山神娘娘赐下的,他出得起价么?”
“唉,这人和别人不同,来了好几回了,看上去真是急得要命……你就见见他罢!”
“不要,让他等去吧!我可不能不听阿妈的话。”
雨季的山林虽然危机四伏,却也是采药的好时节。于是,前些日子阿妈和药寨中诸位长老们便按照惯例,进山采药。
阿洛是老寨主的女儿,又是年轻一辈中医术最好的一位,长辈们便把寨子托付给了她。临走前,她们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搭理前来求药的汉人,他们可是十分狡猾,十足十不安好心的!
话虽如此,又采了几株药,她还是拍了拍身上草叶和露水,起身朝寨门走去,裙摆扫过草丛,惊起几只蓝翅的蝶。
她随手拾起小药叉,威武地带着寨子里的人走到了大门前,一脚踏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叉腰,居高临下地朝下一望。
这汉人男子颇为高大,一身褪色的靛蓝衫子,腰间配了长刀,阔肩窄腰的,背挺得笔直,身板倒是好看。
阿洛眯起眼睛。唔,那张脸生得倒是俊朗,剑眉星目,只是,右眉上那一道疤也太煞风景啦,生生将那浓逸的剑眉断了不说,还平添了几分煞气,将好个俊儿郎,变作个威风军爷。
与此同时,这汉人青年也在打量着她。
站在山门下的周景一抬头,便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身着寻常南诏姑娘的服饰,正叉着腰,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她的头顶是招展的五色彩旗,插满了山岗,迎着清冽的山风猎猎飘扬。
他目力好,能清晰地瞧见她大而乌黑的眼睛,象牙一样白皙的皮肤,鲜花似的两颊,鬓边一朵宝蓝的小花。明明是瞪人,却又活泼得那样俏,让人心中一点气都生不了。
于是,周景抱了抱拳,客客气气道:“敢问姑娘可是百草寨老寨主之女?在下姚州校尉,早闻姑娘医术高超,可否讨得一味退烧清火的方子?银钱不是问题。”
这汉人青年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和他的相貌一样,很有一种男子汉气概,意外的好听。
阿洛歪了头,故意用蹩脚的汉话回道:“军爷,你找错人啦!小女子是个厨娘,只认得蘑菇,不认识什么药。”
其实她汉话说得很好,可是她不愿意叫这个人知道。因为这青年虽语调神态毕恭毕敬的,但就他腰间那锋利的刀刃,宽阔结实的腰身,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来看,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男人嘴角微微抽动:“蘑菇能治病?”
“那得看是什么蘑菇啦。”
阿洛狡黠一笑,指尖一转,便拈了一枚小小的红菇,冲那汉人军官挥了挥,玩味地笑:“喏,这蘑菇林子里多的是,吃下去,保证军爷什么病痛都感觉不到了。”
“阿洛,你过分啦!”
善良的阿姐急了,焦急地从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道:“那可是见手青,吃的法子不对,可是有毒的呀!”
“哼,就是要他知难而退。”阿洛撇撇嘴。
那汉人男子见了见手青后,果然面色一凝,显然认得这是什么蘑菇。见状,阿洛心道可不是自己存心要害他。这人已经纠缠了好几回,若是不把话说死,指不定没完没了。
就在她们俩争辩的功夫,那汉人男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果然慢慢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那条路走回林子里去了。
阿洛见状,心满意足地拍拍手,重新挎起小药篮子,回去配药方子了。
一班寨子里的人见她给可恶的汉人下马威,心里也很痛快,跟着她后头摇头晃脑地走了。阿姐倒是长吁短叹,直跺脚:“唉,你这丫头,真是胡来……”叹了好几口气,带着几个贴身的丫头和小伙子就冲着林子的方向跟了过去。
望着阿姐宽厚的背影,阿洛撇撇嘴,摇头:“阿姐老是这么心软。”
可阿妈说了,心软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尤其对异族热心。
她摇摇头,转身跨进竹楼,开始仔仔细细地挑拣起草药。
可板凳还没坐热呢,窗外便陡然响起一阵骚乱,有人在焦急地低语,夹杂着阿姐扯着嗓门指使人的声响。
阿洛眉心一跳,立刻直起身,心中直道不好。
还没来得及出去看个究竟,婢女小茶倒先一把拍开了房门,气喘吁吁:“寨主,不好啦!那汉人还真吧蘑菇吞下去了,给阿潍姑娘先救——”
然而,没等她话说完,阿洛已经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脸色铁青。
那汉人青年额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被七八个人手忙脚乱地抬到了榻上,灌下了一大碗盐水和汤药逼毒,见到阿洛后,他的眸子亮了亮。
“现在……能给我……药了吗……”
饶是如此,这汉人青年的语气居然还能镇定非常,只是有些虚弱。
“你!疯子!那是见手青,不管生没生病,吃了都会死人的!”
“我知道。”
阿洛闻言不禁七窍生烟,涨红了脸,气得跺脚:“那你还吃?”
她用一双乌亮的大眼睛瞪着眼前这镇静的疯子,一时心绪也乱了。
这人怎么这样极端,明知自己是故意放的狠话,还肯依言行事?
一时间,她倒真不知道怎么对待他才是了。
予他药吧,便是大大违背了寨规;不予药吧,瞧这一派舍生忘死的姿态,倒显得她不通人情了。
而且,刚刚在山门前,隔得太远,她没看清这汉人的服饰,如今凑近了,才发现他浑身上下的衣服有许多被荆棘破的痕迹,在身上留下许多深红的血痕,鞋底也走破了,磨出了血迹。
盯着他高挺的鼻梁了一会子,阿洛逐渐泄了气。
药庐里弥漫着苦涩的草药香,她气呼呼地一转身,轻快敏捷翻找起解药来,一边自顾自埋怨:“汉人都是傻子吗,让你吃蘑菇就吃?你们军营里没教过,不能乱吃山里的东西?”
“这是解毒的药丸,不想死,就快些吃了它。”
阿洛将几粒小小的清苦的药丸命他和水服下,又熟练地搭上了这青年的脉。
肌肤相处的一刹那,周景差点下意识把手缩回去。
别看他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于此道上却是一窍不通,除了母妃,未曾接触过旁的女子,实在不习惯一个陌生姑娘的触碰。
阿洛的手腕纤细,却十分有力,掌心有常年采药磨出的茧子,蹭得他皮肤发痒。
阿洛却不觉得有什么。她号过的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没碰过。确认这青年体内的毒性逐渐平缓了,这才松开手。
“给。”
阿洛转身塞给他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这是排毒汤,喝下去,等一会想吐了,就去后院里待着,吐干净了再回来。”
周景接过碗,一饮而尽,苦得舌根发痛。阿洛却一下子凑近了,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脸,仔细打量他,将他面容的每一处细节都扫视过。
“你看什么?”
周景屏住呼吸,警觉的狼一样,浑身戒备了起来。
少女身上有山风和草药的气息,迎面而来。
“看你脸色。”
阿洛却对他的不适浑然不觉。在她看来,自己只不过是常规观察病人的面色罢了。退后一步,她撇撇嘴,老气横秋地摇头,学着阿妈的口吻:“小伙子命真大,没什么大碍,吐了毒菇,再歇息歇息就好啦。”
周景坐在床沿上,看着阿洛忙乱的背影,静等着起药效。
她束腰的彩带松了,露出一截蜜色的腰线,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但这南诏姑娘却与羞涩的中原女子不同,毫不在意地继续忙来忙去。
周景突然觉得头晕眼花,下意识晃晃悠悠站立起来,却是腿脚发软,扶住墙壁才没摔倒。阿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胳膊:“幻觉开始了吧?看见小人跳舞没有?”
“看见……蝴蝶。”
他盯着阿洛鬓边那朵小花。
“蓝色的,停在你头发上。”
阿洛翻了个白眼,无端觉得两颊有些热:“那是你吃了菌子,起幻觉啦,去吐吧,赶紧的!”
半个时辰后,周景回来了,脸色苍白如纸。阿洛递给他一碗清水,努努嘴:“漱口。然后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找死?”
周景接过:“我需要退热药。我的弟兄们里有四十二人高烧不退,军医束手无策。”
阿洛冷笑道:“四十二名汉人,与我何干?”
“其中也有南诏人。”周景直视她的眼睛,“七个南诏少年,最小的才十四岁。是养马的。”
阿洛的表情微微松动,但很快又板起脸,道:“那又如何?汉人的军营,南诏的孩子去做什么?”
周景突然单膝跪地。
这个动作让他闷哼一声,显然还没从中毒的眩晕中完全恢复,可他依旧强撑着,浓秀的眉拧在一处,冷电一样直直看向阿洛的目光几乎教她心头一跳:“求姑娘赐药。”
“那些孩子……他们是被拐卖的,我找到他们时,已经饿得皮包骨头,我便给他们饭吃,后来他们没有去处,便留了下来。平日里也只是干干杂活,绝没有干过一点不利于南诏,不利于南诏人的事。”
来人的声音依旧沉稳,可那沉稳下,却是暗潮涌动。
阿洛咬住下唇,盯着他。
半晌,她扭过头:“我不信汉人的话。你走吧。”
周景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抱拳行礼:“打扰了。”
他转身走向寨门,背影挺拔如松,丝毫看不出方才的痛苦。
“你就给他吧!”
阿姐忽然冲了进来,门外登时闪过几个顽皮的身影,不知道偷听了多久。
可阿洛无动于衷。
她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了瓶瓶罐罐,走入后园,拴上了荆门。
阿姐的声音被锁在了门外,那汉人青年也早走了。
可不知为何,他半跪在地上的身影,却总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终于,她将手中的笸箩赌气似的一丢。
可恶的汉人,狡猾的汉人,定是给她下了什么邪术!
如果是骗人的,就咒他下地狱,即便追到天涯海角,也绝不放过他!
她取了一条麻布,三下五除二将头包得严严实实,又披上了斗篷,脱兔一样,灵快地动了起来。不消片刻,轻车熟路地出现在了山林中。
不知跑了多少路,那汉人校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他正慢吞吞地走着。阿洛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喊道:“喂!”
周景一回头,看见阿洛怀里抱着一只陶罐,气鼓鼓地摆着臂走上前来,粗暴地塞进他怀里:“所有将士,按着这罐子里的药抓方子,一人一天取一勺煎了,分三次服用。这药可是有些毒性的,不可多用!”
周景低头看着怀中的药罐,嘴角微微上扬:“多谢姑娘。”
“别谢我!”
阿洛恶狠狠道:“我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有,这药要收钱的!二十两!”
周景从怀中掏出一个旧钱袋,倒出里面所有的碎银,又摸出一张银票,上面赫然写着一百两。
谁料阿洛压根不接,只是摸过了碎银,一颔首,道:“犯不着这样多,我们救七个南诏人,就是收二十两。”
周景道:“在下改日将剩余一并送上山。”
“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我们既然说了不乐意给你们汉人治病,即便真帮上了,也断断没有要钱的道理。”
阿洛很傲气地转过身,裹了裹面纱。那汉人青年的呼喊从身后传来,说的却是南诏土话:“在下周景,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阿洛只是背着身,随意挥挥手:“再会!”
又过了一日,有人在寨门前捡到了一个小包裹,包裹里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枚巴掌大的木雕,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甚是精美,雕的是一只美丽的蝴蝶,栖息在一丛花儿上。
寨子里的人众说纷纭,最后认定是某个被救治了的南诏同胞。因为这花儿是一种在后山上才生长着的罕见的花。然而阿洛却拿了起来,仔细摩挲了片刻,若有所思。
好景不长,只过了一夜,“砰砰砰”的敲门声便将她惊醒了。
她披衣起身,和上夜的仆从们一道点了火把,摸黑来到了寨门前,定睛一瞧,竟还是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