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却见周景立在寨门前,背上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上身只着一件短衫子,斗笠被露水打湿,额前碎发滴着汗,显然是仓促中出发。
作为医者,即便在睡梦中,都要时刻准备着救治病患。阿洛倒也见怪不怪,毕竟疾病可不会挑时候。
她身后的小茶嘴快,见又是周景,乘着起床气,没好气地问道:“昨儿不是让你回去了么?怎么还来?”
然而阿洛截住了他的话头,皱眉道:“又怎么了?”
周景嘶哑道:“是那小马夫……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又咳又喘,怕是撑不过今夜了,便带他上了山。”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下。
阿洛定睛一看,只见是名瘦小的南诏家少年,黑黢黢的面庞深深凹陷下去,显然病了有些时日了,嘴唇灰败,呼吸游丝一样微弱。
难怪下人们没有直接赶走他们俩,而是通报了自己。毕竟,这小马夫是本族同胞,根据寨规,决计不能坐视不理。
阿洛蹲下身,手指搭在少年腕间,眉头越皱越紧:“他可不只有时疫的毛病,显然肝也孱弱,从前就没好好救治过,你们的军医是干什么吃的?”
周景沉声道:“他一直脸色不好,总硬撑着,不说自己难受。”
阿洛打断他,果断道:“待会再说,先抬进来,动作轻一点!”
她将点起了油灯,明黄的光线下,少年的状况更是骇人。
她麻利地解开少年的外衫,瘦骨嶙峋的胸膛正在单薄的衣物下费力地起伏着。
她命令几名男子解开了他的纽子,仔细观察他的皮肤,又把了脉,听了心跳。当她拔下簪子,刺破小马夫的手指,将一滴暗红的血液滴在一片灰白色的奇异草叶上后,忽变了脸色。
她盯住了周景的眸子,道:“这不是普通的热症。”
在她手中的草叶上,那滴血显出了一抹棕。周景一下攥紧了拳头:“什么意思?”
然而阿洛没有回答他,只转身从药柜最底层取出一个小木盒。掀开盒盖,一股奇异而清苦的药香弥散开来。
这药虽然看着不过是寻常的沫子,气味却异常沁人心脾。即便只是轻轻闻着味儿,也觉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阿洛从盒中剜了一小勺,取于研钵中,又取地胆、迎春花、野菊花等几味药材。南疆地处西南,气候炎热湿润,蚊蚋广布,瘴疠横行,这几味草药清热解毒,是上好的化解之药。
小茶轻手轻脚端来半桶甘冽的井水,将草药捣碎成泥,分多次调入,匀成墨绿色的药膏。
“能救么?”
周景见那孩子气息越发微弱,不禁问道。
阿洛取出银针,仔仔细细地放在火焰上,烤了又烤:“看山神娘娘的意思。”说着,利落地将这膏药抹在孩子的各大穴位,又取了一版银针。
这银针长短各异,短的不过一个指节,长的却有半个手臂那样长。阿洛面色沉静,全神贯注,飞快地银针刺入少年的几处重大穴位。
不知是她手法特殊,还是与草药配合得当,刺了第二针,那孩子便猛一抽搐,原本迷离眯着的眼皮一跳,喉间也跟着溢出痛苦的悲鸣,似是戳到了痛处。
阿洛腾出手,一指地下,助她施针的副手立刻飞奔而去,不消片刻,便捧来一只小小的密封坛子,外头还紧紧包裹着一圈草叶。阿洛挑开塞子,原是半罐雪水。
她将雪水调入药中,辅之以针灸之法,以增强药效。待到一炷香后,那小马夫胸口呼吸终于渐渐均匀了,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似乎好受了不少,面色也不似来时那般灰败。
“成了……”
周景嗓音沙哑。
阿洛也长舒一口气,这才转向周景。但见他一丝不苟地跪坐在榻边,背脊依旧笔直,动作竟如同军营训练般一板一眼,严肃注视着少年的脸,仿佛一尊石像。
见阿洛望着他,他略一点头:“多谢姑娘救治之恩。”
阿洛撇撇嘴:“别急着谢,这病不寻常,我需要知道他是怎么得的病。”
周景眉心凝起一丝阴影:“姑娘方才便说这孩子病得不寻常,可否告知究竟异常在何处?”
阿洛摸出小瓷瓶,倒出几粒漆黑的小小药丸,每粒不过米粒儿大小,气味刺鼻。她捏开少年的嘴,塞进一粒,然后示意周景扶起他,喂他吃下了,才道:“这病太怪。这次时疫,会教人高烧不退,浑身乏力,咳喘不止,是伤肺的病症。可这小马夫却不止肺火难清,其余四脏也受了损,尤其是肝胆。”
“什么?”
周景一怔,向来沉稳的面色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这次时疫难道不是会危及到病患的五脏六腑么?”
“谁告诉你的?”
阿洛皱眉。她们山寨之所以敢收这病人,就是时疫前些日子造访过寨子。她们也曾下山行医,众人的症状从没有如此严重。
周景道:“是军医。在下营中军医虽不及姑娘医术高明,却也见多识广,是见众军士都出现此等症状才下的结论。”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阿洛也不再说话,场面陷入沉默。
她知道周景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他希望她能下山,亲自看一看军士们,瞧瞧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可他也知道,昨日施药,今日救人,已经是她的极限了。她绝没有给三十年前,统领着铁骑,杀进南疆的外人治病的道理!
一片静默中,她垂着眼,缓缓起身:“人也救了,军爷,请回吧。”
周景缓缓起身:“告辞。”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斗笠,盖在头上。寨民们打着火把,板着面孔,一路监视着他送到寨门,接着砰地一声,干净利落地关上了大门。
周景并不留恋,也不颓败。他只管低头慢吞吞地走着,心中掐算着时候。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果然听见了一阵轻轻的沙沙声从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仿佛一只轻盈的小兔,正灵巧地穿越在花花草草中。
他回了头,眯眼道:“姑娘果然守约,在下佩服。”
天色尚未大亮,半轮月亮依旧高悬在头顶。山雾弥漫,阿洛背着药篓,正拨开一丛杜鹃,闻言翻了个白眼:“哼,以为我同你们一般么?答应了帮你治病,就一定帮到底。”
周景努力压住了上扬的嘴角。这小丫头脾气大得很,脸皮也薄得很,明明是自己对他打手势,让他老地方等她。若是发现自己偷笑,指不定心里要怎么编排汉人了!
沿着寨后隐蔽的小径往山下走。周景虽然体力充沛,然而连日奔波于大山中,早已困乏,兼之穿梭于乱石荆棘之中,鞋袜俱损,脚底划破了不少伤口,每走几步便气息沉重。
“再忍忍,”阿洛道,“马上就到山脚啦。”
周景侧头看她,只见少女衣衫单薄,鬓边淌下几滴汗,挺翘的小鼻头也冒出了一点汗珠,不由低声道:“连累你了。”
阿洛羞他:“少自作多情。我是怕你们汉人不明不白死在我们这儿,然后跑回去,说我们是蛮夷之地,瘴气横行呢!”
两人正在你来我往,树丛中忽然传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阿洛定睛一看,吓了一跳,汗毛倒竖:“狼!”
在大山中,狼这东西可相当难办,总是成群结队出现,专门围剿势单力孤的猎物,一不留神,便会被狼群包围,接着在围猎中耗尽体力,沦为狼群的口中餐。
此刻,二人被群狼包围,但见草丛中忽闪着萤萤绿光,煞是可怖。
阿洛瞧了周景一眼,但见他丝毫不乱,先下手为强,抄起背在身后的大刀,矫健地突刺向前一挥,寒光过处,一头离得最近尝试着上前的灰狼便倒下了,呜咽都未来得及发出。
阿洛不禁心中一震:好快的刀,好快的身手!
狼群也被这突然的一幕震慑住了,草丛中绿莹莹的眸子倒退了几步,却仍旧不死心地徘徊。
“走!”
阿洛当机立断,低声命周景同她一起背靠背着后退,一面摸出腰间所携小机弩,连发三箭,立刻有两匹灰狼应声而到。这箭头上都涂了剧毒,是防身的利器。可惜她走得仓促,轻装上阵,所带箭弩有限。而今上计,还应尽快突围。
然而狼群不依不饶,他们退多少步,它们便跟多少步。如此你追我赶,消磨了大半个时辰,已推到一处陌生的所在,身后是嶙峋的乱石堆。
仓促中,忽有一匹缺了耳朵的灰狼从灌木中窜出,咬住阿洛的裙角,拼命往那大石头后头拖。
周景面色一沉,抬手便要砍,却被阿洛喝止:“别!它不是一般的狼!”
她反而跟紧了灰狼的步子,朝那大石头后跑去:“跟着它!”
二人逐至石块旁,果然,狼群的包围消失了。野狼们仿佛畏惧这一丈高布满青苔的石头似的,踌躇不敢上前,慢慢退后,缓缓消失在密林中。
阿洛这才松口气,摸了摸缺耳朵灰狼的脑袋:“多谢你啦,又救了我们。可惜我没带口粮,没法子喂你。”
又转向周景笑嘻嘻道:“这狼因挑战狼王,被逐出了狼群。狼离了狼群,是活不长的。我们见它可怜,有时也与它些吃食,不叫他饿死,故此这狼对人便亲近些。若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遇上了它,便会带人走到寨子里。”
这灰狼果然颇通人性,对阿洛摇了摇尾巴,任她抚摸它毛扎扎的皮毛。那灰狼同她亲昵片刻,却不久留,反而掉过头,讨好似的,对着青石的缝隙后摇了摇尾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却让阿洛瞳孔一震,想也不想,立刻一拽周景衣角,拔腿便跑!
周景边随着她跑,边疑惑道:“怎么了?”
话音未落,身后却亮起数十支火把。
原来,那巨石后竟一直藏着一队人马。难怪那群野狼不敢上前,原是嗅到了人的气息。
“阿洛!”
苍老的声音惊雷似的,雷得她心凉透:“你要把这贼人带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