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了长老们的脸。为首一名满面风霜的妇人,正是阿妈,腰挎药篓,身披斗笠,手中一柄绿藤杖,端的是威严无比。
难怪缺耳灰狼领着她往这里走呢,原来是进山采药的阿妈一行在这里。只可惜,把阿妈她们引过来,和遇见狼群比,不知道哪个更恐怖。
见逃不掉了,阿洛只得站住脚,不情不愿道:“阿妈,你怎么找到这来的呀?“
岩石上闪过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是小茶,鬼鬼祟祟的。碰上阿洛愤怒的目光后,他羞赧万分,吐了吐舌头,满脸惭愧地低下头。
“你也别怪他,他只不过是帮你悬崖勒马!要不是恰好碰到他,还不知道你又要闯出什么乱子来!”
阿妈严厉地盯着她:“忘了你娘生前是怎么叮嘱你的了?“
阿洛不满地小声嘀咕:“我娘说不许治汉人,指的是坏汉人,可不是普通人……”
阿妈厉声斥道:“你才多大,分得清好人坏人?!”
阿洛梗直了脖子:“这个人救过南诏的孩子!”
“汉人救咱们?”阿妈冷笑,“你到底年轻,没同这些汉人打过交道。你可知,骗取信任,再从背后捅刀子,将咱们一网打尽,是他们的惯用技俩?”
她猛一挥绿藤杖,直指周景。若说她面对阿洛,是严厉偏多,尚存几分溺爱,面对周景,那可是纯粹的戒备与敌意了:“敢问这位汉人公子,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份说全?!”
听她这语气,竟似乎认得周景。阿洛不禁疑惑地看了周景一眼。
周景却不看她,只缓缓立直了身子,行了一礼:“在下周景,在姚州督军,本是……”
他顿了顿,似在深思熟虑,最终还是吐出了那几个字:“……邺国四皇子。”
“皇子?怎么可能?!”
阿洛瞬间瞪大了眼睛,几近失声。
她知道,“邺”乃是而今中原汉人皇帝的国号。这大邺朝国姓为周,定都长安,历经五代。三十年前,邺朝挥师南下,攻破南朝都城建康,乘胜又取了西南诸府郡,灭了当时雄霸西南的南诏小朝廷。
去年秋天,邺朝派了个四皇子前来西南之地,坐镇督军。据传,这位四皇子骁勇善战,由于性格刚直,在朝中得罪了人,才被派来这里。南疆山高水远,朝廷控制力不强,汉人又少,多是异族。虽然南诏人由于从前的国王昏庸腐朽,挥霍无度,不喜欢之前的南诏小朝廷,但对汉人始终存有芥蒂,因此常有动乱,是块烫手山芋。
这位四皇子来后,治军颇为严明,倒和本地人相安无事,不再有汉兵欺人的事情发生。但她无论也想不到,这位大邺皇子竟然能为了求药,做到亲自跑进山里,孤身同山民们打交道的份儿上。
阿妈哼一声,道:“殿下倒是磊落,却也更加刻意。堂堂皇子,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孤身犯险,跑到这里来?难不成是爱民如子么?”
她缓缓转过身:“殿下统领着千军万马,我们这些小民也惹不起。只是阿洛,这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必须先带回去了,也请殿下不要再为难这样一个姑娘,她才十七岁!”
“阿妈……”
阿洛望了望周景。凭直觉,她总觉得这位四皇子不是坏人,可理智让她暂时无法反驳阿妈。是啊,即便县城里的富家公子,都没人乐意以身犯险,跑到敌人那为了下人们求药,遑论金枝玉叶的汉人皇子?
她低着头,拖着步子,耷拉下脑袋,跟上了阿妈离去的步伐。
周景忽然道:“对不住,阿洛姑娘。”
阿妈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被阿妈带回了寨子。依据寨规,私通汉人,应当杖责五十下,再关上半个月的禁闭。
和阿洛一同被处罚的还有阿姐。她愁眉苦脸地趴上了石墩子,不过并没有求饶一句,显然不觉得自己错了。至于阿洛,更是满脸倔强,小脸儿阴沉沉的。
见此,阿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藤杖,便要挥下去。
“别!”
一个佝偻的身影和一个瘦小的身影拉拉扯扯着冲进人群,却是寨子里年纪最大的朱娜婆婆,和那刚退烧的小马夫。那孩子挣扎着扑过去,抱住了阿妈的腿:“婆婆,求你啦,别打大姐姐!是我生了病,周将军为了将我治好,才来求大姐姐的……都是我的错!”
前来围观的寨民们窃窃私语,神色各异,摇摇头,却也不知道怎么办。
寨子里的人们很简单,他们虽然觉得给汉人药不对,不过到底也救了自己人,倒也不应当罚得这样重。
阿妈看了他们一阵,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严厉道:“行吧,只打十下!不过,接下来半个月,你们俩哪都不许去,给我面壁思过!”
“思过就思过……”
阿洛小声嘀咕着,任凭阿妈藤杖落在身上,咬紧牙关,一声儿也不吭。
她和阿姐被关进了后山的竹楼上,分别关在隔壁,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磨药。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阿妈又来了。
其实阿洛并不记恨阿妈,不过,闹到这一步,她却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好,只得低下了头,左脚蹭右脚玩儿。
阿妈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摸了摸她的脑袋:“算了,不理解就不理解吧。”
她摇摇头,转过身关上门:“有些苦头,还得自己吃了,才知道唷……”
阿洛眨了眨眼睛,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
她想说,并不是这样的,好人终究会有好报,却也拿不出任何证据,去和阿妈经年来积郁起的怒火相抗衡。
一眨眼,七八个黑夜过去了。傍晚再一次到来,寨子里飘着缕缕炊烟。黑压压的禁闭室里,阿洛做完了活计,百无聊赖,开始正用指甲在土墙上比划着玩儿。
“还有七天呢,唉……”她喃喃自语。
周景的脸庞冷不丁跳出来,浮现在她的眼前,神采奕奕的,又威风,又严峻。
他说:阿洛姑娘,对不起!
阿洛连忙摇摇头。这可恶的汉人,要不是他,她怎么会落入这样两难的境地,又怎么会和阿妈产生矛盾?她几乎要恼恨自己了。阿妈待她这样亲切,她却和她这样闹脾气!
突然,脚腕上的银铃“叮铃铃”地颤动起来。
她有些头晕目眩。是关禁闭久了,关出毛病来了吗?
可她自己就是大夫,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身上有疾病的征兆。于是,下一个瞬间,她心中便一片清明了:不是自己病了,而是地面在震动。
起初,大地只是细微颤抖,仿佛山体化身为巨兽,不耐烦地翻了身。阿洛猛地站起,一个健步冲到门边:“阿姐!”
她急得直拍打木门:“阿姐,你怎么样了呀?!”
无人应答。远处传来怖人的轰鸣。
“地龙!是地龙哇!快跑!到开阔的地方去!”有人在尖叫。下一秒,仿佛被天神抡起重锤,对着地面施威似的,梁木悉数断裂,瓦片自房梁上暴雨般坠落。阿洛抱头,一骨碌缩到墙角。锋利的瓦砾擦过鬓边,温热的血立刻淌进衣领。
门口终于出现了裂缝,然而阿洛很快发现,那缝隙是人为的产物。
“阿洛!”
阿姐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她正抡着一柄大板斧,用力地劈砍着门缝,很快就将竹门破了开。
她气喘吁吁拨开瓦砾:“阿妈她们早想放你啦,只是拉不下面子……你快出来吧!”
阿洛拔腿逃了出来,才发现地裂开了了,缝隙如同巨蛇般游走,吞噬着房屋的残骸与瓶瓶罐罐。远处传来轰隆巨响,仿佛山神在怒吼。晒药架轰然倒下,老人们被青年男女们背着往开阔的后山跑。有人在哭喊:“寨门要塌了!寨门要塌了!”
阿洛突然想起山下那些染了奇怪的时疫的人们。
那些简陋的木头屋子经得起地龙的摧残吗?现在病疫蔓延得那样严重,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没有粮食,他们会怎么样?
她安全抵达了后山的空地。阿妈她们也很安全,正在指挥众人救治伤员,到安全的地方躲避。
现在这里不需要医师。
但是山下需要。
阿洛忽然撒开腿,朝后山的小径飞奔而去。
“阿洛!你要去哪?”
身后忽然传来一身嘶哑的怒吼,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青涩的声音。阿洛一转头。果然是小茶,他正提着篮子,篮子里是满满的鸡蛋。
他瞪着阿洛,目光里充满了怒火:“你要当叛徒?”
阿洛抓紧了腰间的小药囊:“山下的人会死!有我们的同胞,还有更多无辜的人!”
“汉人也能这样想我们吗?!”
“我和他们不一样!”她吼回去。
小茶被震住了,不再上前。
最后,他点点头:“行。好吧。随便你。”
他缓缓后退,最后把鸡蛋抱在怀里,转头就跑,只扔下一句:“但愿你别给那群汉人害死!”
看着他的背影,阿洛不禁有些难过。小茶是她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简直就像她的亲兄弟一般。可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是继续未竟冒险的大好时机。如果一辈子谨遵母亲和阿妈的教诲,那么她一辈子也注定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医师。
她咬咬牙,攥紧了小药囊,大跨步冲山下跑去!
此时地震稍停,不过阿洛知道,仍有余震的风险,于是走得特别急。
耳畔不断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轰隆,轰隆。她不禁在心底默念:山神娘娘保佑,山神娘娘保佑……终于连滚带爬冲到山脚下的时候,她已经浑身是泥。刚踉跄着站起来,却被一杆长枪指住了鼻子:“什么人!”
“住手!”
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厉斥,那长枪便收回去了。阿洛抬头。啊,果然是他。
是周景。只不过,这一回相见,他看起来终于符合他的身份了,身披一袭寒光闪闪的铠甲,腰佩长剑,骑一匹黑马。身后一队士兵严阵以待。
“你怎么在这?”他沙哑道。
“来履你们汉人的约。”
阿洛装束狼狈,姿态却无半点狼狈。她傲然抬头:“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不管什么时候。”
“好!”
周景抚掌,一挥手,几名兵士便赶着几头牛走上前。牛拉着厚重的车,上面都是成斗的粮食。
他道:“百草寨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些粮食算是小小的心意,希望你们能笑纳。”
阿洛心道你乐意给,阿妈她们可不乐意要呢。不过这话并没有出口,因为那些兵士们身上也是斑痕累累,显然一路赶来也不容易。
周景解下披风,递给她,示意她裹上:“姑娘,请跟我来。”
他顿了顿,又迟疑道:“先提前和姑娘说好,姚州城里的情况……恐怕比姑娘能想到的,还要更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