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桃

    嘎达斯的担架床被推进抢救室后的十分钟,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急诊大厅的玻璃门被狂风撞得哐当作响。

    沙尘暴前锋到了。

    马甲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谈苒看到屏幕上的号码,早有预料地把听筒拿远半米,同事小周的吼声仍旧震耳欲聋:"谈工!你跑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着你。”

    "救了台巡诊车。"她摘下防风镜,双指轻揉着眉头:"现在被困在医院,等沙尘暴过了就回。"

    波日特忽然扯她衣袖。谈苒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去,抢救室的“手术中”的红灯在沙尘映衬下像浸血的琥珀,窗外鬼哭狼嚎的风沙声让沉默的等待更加难熬。

    谈苒将衣角上的小手握在掌心中牵着,波日特这才怔愣着转过头来看她:“额格其,阿布什么时候出来?”,孩子仰着脸,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沙粒。谈苒把他牵到椅子上坐着,用沾湿的纸巾替他擦拭:“你阿布遇到了一位靠谱的医生,不用担心。”

    “什么叫‘靠谱’”?波日特的汉文是和阿布嘎达斯学的,还没有到理解这个词语的水平。

    “就是你可以相信他的意思。他的手术刀就像你阿布的马鞍一样靠谱。不用担心!”

    马儿是长生天派来的守护者,马鞍是这个马背上的民族最信任的东西之一。

    孩子的眼睛在昏暗走廊里亮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正在此时,手术灯突然转绿。

    文良冶推门而出的瞬间,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坐在走廊的蓝色塑料椅上。他和谈苒的目光短暂相接,对视片刻后故作镇定地挪开。文良冶签了几张医嘱单,让护士将嘎达斯送到病房监测生命体征。

    波日特突然扑过去抱住文良冶的左腿说了一句蒙古语,文良冶踉跄了半步,谈苒瞥见他悬在空中的签字笔上印着"首都医科大学"的鎏金校徽。

    “他说谢谢你。”谈苒道。

    文良冶僵在半空的手落在嘎达斯头上。

    波日特问:“阿布好了吗?”

    “让阿布好好休息,他睡醒了就好了。”

    他说完转向谈苒,眼底有明显的红血丝,摘下口罩向她道谢:“今天多谢你帮忙。”

    文良冶的眉眼深邃,下半张脸却十分流畅柔和,没有谈苒想象中的疏离感。

    之前在车上情况紧急,稍稍放松下来才想起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肝胆外科的医生,文良冶。”

    “我叫谈苒,附近电场挖土的。” 谈苒朝文良冶打趣道。又问:“你是首医大的?”

    文良冶看她盯着自己手中的签字笔,点头道:“嗯,毕业之后在附属医院工作,今年院里有援蒙项目就来这儿了。”

    谈苒修眉微挑:“我以前总遛弯儿去东二门买烤冷面吃,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文良冶想起谈苒那辆熔岩色猛禽挂的是京牌,他们的普通话都挺标准,只大致听得出是北方口音,这会儿谈苒的京片子跑了出来。

    “你也是首医大的?”

    “不啊,我是林大的。”

    “从海淀遛到丰台?你遛个弯儿快赶上半马了。”

    谈苒被逗笑了,她的面容生得清冷,沉默时甚至看上去带有一丝凌厉,笑起来却格外明媚。文良冶也跟着笑,严肃的气氛变得轻快了许多。

    谈苒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对面的声音十分紧张:“谈工,你那边完事儿了就尽快回来吧,施工队的程丘主任说有事找你……”

    “知道了,我马上赶回来。”文良冶察觉到谈苒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还没来得及问,谈苒已经开口对着手机屏幕恨恨地说:“完犊子,我又得回去挖土了!”她抬眸看着文良冶说:“我有点事,得先走了。”

    说着转身欲向外走去,文良冶拦住她,面露忧色:“外面还有沙尘暴……”

    沙尘前锋虽然已过境两个多小时,余威依然不可忽视。谈苒重新戴上防风镜和防风面罩,说:“问题不大,我和它是老熟人了。”

    谈苒驾驶着猛禽碾过最后一道沙梁时,看到新能源基地的探照灯刺破昏黄的天幕。

    "砰!"

    不知是风沙太大还是谈苒的怒气值爆表,她甩门而入的力道让小周感到屋子震了三震。

    “姓程的呢?”谈苒一进屋就扯下防风面罩,将近一整天在风沙里颠簸,勒得她耳后生疼。

    “在遥感组办公室赖着,非要等你回来。”

    “就这?他还说什么了吗?”谈苒把防风战术马甲卸下来,将样本箱搁在数据台上。

    “说了几句不好听的,总之就是不愿意管那片扁桃林的意思。”

    谈苒心中了然:“行吧,知道了。” 她这会儿头脑有些发昏,只想赶紧解决完这些烦心事倒头睡一觉。

    杯子里还有早上出门前剩余的凉水,她一饮而下,轻微咳了几声试图压下喉头的干涩,随即往外走去。

    遥感组办公室的门还没推开,谈苒就听见里面的中年男声:“我听说选址边界又北移了两公里?风电场明年年底就得并网,这样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去?”

    谈苒在门外翻了个白眼,推门而入道:“程主任。”

    此时的程丘正倚着桌沿,拧着瓶盖儿与遥感部的徐建朋争论,玻璃杯中的党参枸杞随着他气势汹汹的语调上下晃荡。

    见谈苒进来,程丘将手中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沉,杯底与桌面磕出刺耳的声响。

    “谈工好大的架子啊,再晚点儿都能赶上吃夜宵了!”

    程丘本断定这种极端天气能在基地里逮住谈苒,没成想等了几个小时也没等到,又不想空跑一趟,只得先来闹遥感办公室,遥感部的徐建朋是把和稀泥的好手,与程丘打了一阵太极,此时欲哭无泪地给谈苒递眼色。

    “小孩子家家的净是纸上谈兵,那些野山桃是能发电还是能来钱?连片灌木丛都要供起来吗?”

    谈苒这会儿太阳穴生疼,实在不想和他纠缠,只正色道:“程主任,蒙古扁桃是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依照新规,二级保护植物核心区必须外扩避让带。这事儿可不止改改图纸这么简单,如果动了生态红线,后续的牧民纠纷和□□经费都是问题。您也不想惹麻烦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之前的项目,搞生态的顶多一个月就完事儿了,你做了三个月的计划,糊弄谁呢!”

    谈苒正想反驳,徐建朋中途递了个眼神过来。

    "老程啊,你瞅她满打满算才扑腾了半月,这茬儿刚摸清门道!捋顺就快了,甭操心!” 徐建朋是内蒙人,也是这次合作项目里年龄最长的专家,这个项目结束后就能安心退休回家带孙女儿了。他是基地的“老人儿”,待人接物总是笑眯眯的。

    程丘还想说些什么,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看到来电信息,程丘的眉头倏地紧蹙,嗓音意外地喑哑下去:“我出去接个电话。”

    办公室的大门被程丘紧紧关上,谈苒对徐建朋说:“徐老师,这个规模的本底调查,一个月下不来……”

    徐建朋摆摆手道:“他那是催工的老话术了,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谈苒知道他这是在两头搪塞,又问:“那片扁桃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拔了呗。”

    “那不成!”谈苒急得上前两步,立在徐建朋桌前。

    “瞧把你吓的。这都是要走流程过验收的,拔不了。”徐建朋边整理手边的遥感数据图边问谈苒:“小谈啊,你从林大毕业有几年了?”

    “两年多。”

    “两年光景就派来援蒙,后生可畏啊。”徐建朋停顿了片刻又说:“不过内蒙古风电场和研究所实验室还是有些区别的。好多事儿都得靠磨……”

    “我爱草原冰雪的纯洁~~~”徐建朋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这是内蒙家喻户晓的音乐,谈苒在来内蒙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在各人各处听了不下二十遍,荣登她近期的洗脑神曲榜首。

    “诶,老程啊!”来电人是程丘,谈苒听不清手机那边说了些什么,只看见徐建朋脸上显出些忧色,匆匆应答几句便挂了电话。徐建朋看着手机屏幕叹了口气,随后对谈苒道:“老程临时有事儿去忙了,你先回吧。”

    新能源基地配备了单人员工宿舍,谈苒回到宿舍时,天已经全黑了,白毛风还在刮,窗户被沙砾敲得叮呤咣啷,吵得她心烦意乱,头脑愈发昏沉。她摸索着开灯,突然的光亮让她将双眼难受得眯起来,桌上自热火锅的残局还没收拾,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麻辣底料的气味。她翻出两颗感冒胶囊吞下,躺倒在床铺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谈苒是被小周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谈工!谈工!你在吗?谈苒!”

    谈苒勉强撑起身,拖着虚浮的步子挪到门口开门。

    “怎么回事儿?这都几点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我还以为你打飞的回北京了呢。”

    小周一顿输出完才看清眼前发丝散乱的谈苒,整个人电量耗尽的模样和在沙尘暴里满电狂飙的状态大相径庭。

    谈苒摸到手机,才发现已经过了十点,还有一堆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她倚着门框,懊恼地揉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结果脑子越揉越昏。

    “不好意思,我睡得太死了没注意。”她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谈工,你这是重感冒了吧,去过医院没有?”

    谈苒摇头,夹着温度计从医药箱里抽出口罩戴上。“小感冒,还好。”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可突突的太阳穴和堵塞的鼻子背叛了她。

    “你确定吗?我觉得你不太好诶……”小周伸手探了探谈苒的额头。

    与其当苦命牛马带病上班,不如暂时摆烂当条咸鱼。谈苒这个人虽然偶尔会切换工作狂模式,但大多数时候都很想得开。

    “好吧,那你帮我请个假。”

    温度计的水银条指向38.2摄氏度,谈苒艰难认命地闭了闭眼。依据她二十多年来屈指可数的发烧经历,一旦过了38度就不得不滚去医院吊水。

    拉倒,小命要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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