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谈苒。"
谈苒倚在候诊椅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属扶手,她烧得昏昏沉沉,嗡嗡的耳鸣差点盖过了护士台的叫号声。
她的手指刚触碰到诊室门把手,门就向内打开了。她抬头撞上了熟悉的眼眸。近在咫尺的男子披着挺括的白大褂,谈苒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医院消毒水味道。她此时烧得意识不太清醒,忘了退后半步,两人就这样僵怔了一刹那。
“你……”
两人齐齐开口,又同时止住了话头。
“我听见护士叫号,所以……”
文良冶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旋即又皱眉看回谈苒,她的脸庞因为高烧泛着红,眼底有些乌青。护士刚给谈苒量过了体温,这会儿烧过了39度。
当地医疗信息化基础设施有限,网络覆盖不足,信号也极不稳定,难以支持电子病历系统运行,这里的医生仍是手写病例。文良冶低头在纸质病例上快速地记录着,一边问道:“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持续多长时间?”问题刚问出口,他的笔尖倏忽停滞在纸上。昨天这个时候,眼前这个人还在想方设法把困在大漠里的巡诊车救出来,还在和他一同抢救病危的嘎达斯,此刻却病怏怏地坐在门诊室里,文良冶心底的歉意涌上来。
“从昨天晚上起就不对劲儿。”
“还有什么哪里不舒服吗?”
“喉咙疼,发冷。”
棉签压住舌根,谈苒感到喉咙的肿痛更加明显,她不由地皱起眉头,双眼半闭着,只嗅到对面白大褂上酒精混消毒水的味道,直到听见文良冶的声音:
“喉咙有些充血。先做个血常规看看指标。”文良冶将棉签扔进医疗垃圾桶,转回身补了一句:“不用担心。”
病毒性感冒,不严重也不好受。
文良冶给她开了三天点滴,并在她的每个药盒上详细写好剂量和用药时间。
输液室里人很少,还有两位患者坐在别的角落。室内挂着医院最常见的蓝色窗帘,谈苒身侧的那扇窗帘没有拉上,她侧身就能看见外面的天空。下午两三点的天空,风沙袭掠的天空,隔着长时间没有打扫过的窗玻璃的天空,仍是厚重的灰黄色,像是一潭极力想变清的浑水。
谈苒思绪纷杂,无力地闭上双眼,腹诽道:“怎么就这样切换到了困难模式……”
不知过了多久,谈苒恍惚醒转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输液,吓得她一激灵,连忙去看药是不是已经打完回血了——金属支架上挂着小半瓶透明的液体,另一瓶是空的,看来护士已经来帮她换过药了,她长舒一口气——“小命保住了。”
谈苒片刻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除了扎着针的左手以外都被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盖住,她左右张望,另外两位患者早已输完液离开,输液室里没有其他人。正疑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她的视野。
“醒了?”
文良冶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桶走进来,他仔细检查了流速调节器和吊瓶中剩余的药剂,对谈苒说:“大概还有15分钟,这个药得慢点儿滴。”
“你不是在门诊吗?”谈苒的嗓子还哑着,头却没有那么昏沉了。
“我今儿上早班,四点就换班了。”
谈苒把右手从衣服里伸出来,指了指盖在自己身上的黑色羽绒服问:“这是你的衣服吗?”
文良冶点头:“嗯,干净的,不是冷吗?搭着会好点儿。”
谈苒仰头有些懵地看着文良冶,半晌吐出两个字。 “谢谢!”
“没事儿,”文良冶和谈苒隔着一把椅子坐下,便于平视对方,也保持了第二次见面的礼貌。“那个……实在不好意思,你的病和昨天的事儿应该有关……”
“诶诶诶!打住,合着你这是道歉来了。”谈苒原本是半躺半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立马坐直身子打断他:“没有的事儿,我这是半夜吃自热麻辣火锅外加吹凉风闹的。你别瞎背锅啊!”
文良冶本来准备好的道歉言辞被谈苒塞回了肚子里。
“真的,基地食堂的饭菜我吃不太惯,所以就囤了些自热火锅,不过这次新买的太辣。” 谈苒边说边摇头:“下次要避雷那个牌子。”
谈苒今天随手扎了个丸子头,已经睡得有点蓬乱,摇头时丸子头跟着微微晃动。文良冶听着她对某品牌自热火锅的吐槽哭笑不得:“这段时间就别碰辛辣的了,尽量吃点清淡的吧。”他抬眼看了看谈苒快要打完的吊瓶,说:“快打完了,我去叫护士。”
两条雪白的医用止血贴被贴在谈苒的手背上,“压好哈小姑娘。”护士大婶嘱咐道。谈苒掀开止血贴迅速瞅了一眼,又立刻用贴回去用右手大拇指压紧左手手背,这是她从小打点滴养成的癖好。有轻微出血,隔着白色的棉布能隐约看到殷红色的血点,很快止住了。
护士大婶笑盈盈地问谈苒:“文医生的朋友吧?”
文良冶闻言瞬间有些局促,他们才见过两次,说是朋友似乎有些唐突,他偏头去看谈苒的神色。谈苒却绽开笑容直接给出了答案:“嗯。”
文良冶如释重负,夹杂着莫名的庆幸。原来,他们已经是朋友了,在这个离家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
“对了,博日特的父亲怎么样了?”谈苒问
“昨天夜里就醒了,目前情况都还好。”
谈苒本想去探望他们,转念想到自己头疼脑热的病毒性感冒只好作罢:“我还是过段时候再去看他们吧,免得探病变传染。麻烦你代我向他们问好。”
"好,我正好要去查房。" 文良冶把手边的保温桶递给谈苒:“病好之前真的不能吃自热火锅了,你们基地食堂听起来确实不怎么样,不如尝尝我们这儿的。”
“走了!”文良冶挥手向谈苒道别,淡蓝色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深邃的眉眼,盛着明朗率真的笑意。
不锈钢保温盒触手温热,被稳稳放在前座副驾上,直到关上车门,谈苒才酝过味来,打个点滴还包饭,还有这等好事儿?
车窗外的天幕渐暗,风沙已经停了。她右臂上搭着文良冶的羽绒服,不知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觉得今天脑子格外蒙圈,怎么好意思连吃带拿的?衣服也忘了还。但不可否认的是,文良冶的确给她难得的亲和感,不同于职场环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不用她咬文嚼字,绞尽脑汁。
毕业前夕,谈苒她老爸曾十分夸张地集合各路人脉制作了一份详尽周密、条分缕析的演示文稿,旨在为自家反骨女儿找一份称心的工作。但谈苒先后拒绝了各种选项,包括但不限于去张叔公司当创意总监,去王姨公司谋个闲职和家里蹲。因为这些选项最后都会指向一个结果:乖乖回家继承公司。
“谈总,我们家的产业已经拓展到河套平原和塔克拉玛干了吗?”
谈苒吃了老谈的一记眼刀:“你说什么胡话呢?”
“您也知道是胡话啊!您还记不记得我是水土保持与荒漠化防治专业的,和公司业务八杆子打不着,让我管公司,是想直通破产倒闭吗?”
“那还不是你当初报志愿不听我的劝,哎呀专业对口没那么重要!再说了,你出去读个商科的学位回来再接手不就好了,你张叔的儿子就是……”
说不通的,这话谈苒听了百八十遍,耳朵都磨出茧了。
于是她瞒着家里人入职了一家还不错的新能源公司。但天天要按点儿上班,她日理万机的老父亲就是再忙也发现了。又为了逃避老谈的间歇性暴跳如雷和叨逼叨,她干脆搬出了大宅,在公司附近租了个住处。这次更是“天高皇帝远”的好机会,也不全是,这个项目是她第一个独立领队的生态修复项目。
她非常重视。
与其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更情愿处理复杂的数据;与其揣度瞬息万变的叵测人心,她更情愿分析土壤质量和细菌群落。
思绪回笼,谈苒打开保温盒,里面装着几道热乎的小菜,应该是医院食堂现炒的。最底层装着两个有些眼熟的红豆蜂蜜卷,谈苒垂眸低笑一声,这是北京某知名馒头铺的热门产品,她租房时总是成袋成袋地往回买,然后冻在冰箱冷冻层,买一次能吃半个月。明明在家吃腻了的东西,此时躺在内蒙卫生院的不锈钢保温盒里却换了一番滋味。
转念又想到一件烦心事——忘了问联系方式,这么多东西怎么还?啧。
“医院”当地人的叫法,实际上只能算是勉强满足手术条件的卫生院,称为“苏木卫生院”。就几个医生三班倒,文良冶自援蒙以来就手术门诊两边跑。他与护士沟通了嘎达斯的相关指标情况,护士叹道:“唉,这家也是可怜人……孩子是单亲,小小的年纪不哭不闹,在床边一直守着他阿布。”
旗县下面的村庄不像大众想象中的牛羊遍野,物阜民丰。也有人居住在沙漠边缘带,嘎达斯一家就住在沙漠西南边一个少有人烟的村庄,距离最近的旗县要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波日特的母亲前几年因病去世,父子俩相依为命。如果不是文良冶巡诊时碰巧遇见,后果不堪设想。可是像这样的人们,这里还有很多。
早上来查房时嘎达斯还睡着,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可以自主进食了,他向文良冶连连道谢,汉语比文良冶想象得标准很多。
波日特跳下临时搭建的小床铺,跑到他身边问:“马鞍医生,额格其在哪里?”
"额格其有事情要忙,之后再来看你和阿布。"文良冶蹲下来和他说话:“可是,为什么要叫我‘马鞍医生’?”
“额格其说,你像阿布的马鞍一样靠谱,让我不用担心。现在阿布果然醒过来了!”
“她是这么说的吗?”文良冶无声地问。眼里的疑惑化为不自知的柔软,天幕渐暗,风沙未止,一如他的心潮。
谈苒继续在苏木卫生院输了两天液,血条有明显回升,只是这两天里都没碰到文良冶。她本想拜托输液室的护士大婶还东西,但羽绒服和保温盒好像有些太私人了,她再三考虑还是否决了这个念头。
她收拾着准备离开卫生院,正走出输液室大门就听见说话声。
“这种交流会真是难得,我们都总结总结听会经验,过两天和同事们讲讲。”
“好嘞!”这声回答谈苒感到格外熟悉,转身望过去。
两人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着深色正装,都是风尘仆仆从远方赶回来的模样。
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是谈苒之前在沙漠里见过的乌恩奇,他在乡办公室当值,主要负责该片区援蒙医疗人员的通讯工作,并不是司机,那天因为出诊人手不够才临时帮忙驾驶巡诊车。
乌恩奇说:“过几天电视台来做个采访,你要不要出个镜?”
另一个男子背对谈苒,穿着棕色短款商务风衣,身量衬得愈发挺拔。“我看看排班和手术情况吧。”
话音刚落,文良冶转身抬眸,迎上了谈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