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的小院，暖黄色路灯在莹莹点点的夜光下亮起柔和的温度。
爱丽丝坐在秋千上连着视频，拿着手机洋洋得意地在空中绕了一圈。
“这个院子打理得很不错。”镜头里的黑发青年刚开始还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视频电话感到茫然，但在看到镜头里出现的场景时立刻就会意。他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视频里的布局，视线却停留在了院里唯一一棵常青树上，停顿一秒兀自低头笑出声来。
“看见啥了？”爱丽丝被优也这莫名一笑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移开手机，将四周上上下下打量个遍也没发现笑点所在，“到底在笑啥？”
“抱歉。”优也捂着嘴，“就是在看见那棵柑橘树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回忆。”
“什么回忆？”爱丽丝不解，眼前的柑橘树对她来说是最为寻常不过的存在，在南法随处可见。
比起树，她显然对他们俩的故事更感兴趣：“快讲给我听听。”
优也摇头：“我不擅长叙述故事，还是让琉璃讲给你听会比较有意思。”
“好吧。”爱丽丝瘪瘪嘴，随后朝屋里瞥了一眼，见没有情况便回过头来清清嗓子开启正题，“报告春见老大，任务一虽顺利完成，但敌方雷达过于灵敏，已侦查出我方行动的部分目的。”
“无妨。”优也笑眼弯弯，“你能打电话给我就说明‘琉璃她默许我继续进行’。”
“呜呼，被你发现了。”爱丽丝猛地一拍大腿，“刚才琉璃进去洗澡的时候，就提醒我说‘你不和优也打个电话报下平安吗’。”
她回忆着刚才发生的情况，模仿着闻琉璃的口吻，“‘趁我不在场，大可以安心地做出信息交换，进行你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瞒不过她。”优也扶额，无奈一笑。
他正了正自己的神情，伸出右手覆在左肩上，佯装行礼：“优也遵从闻小姐的指令，已收到来自侦察兵爱丽丝发出的平安讯息，还请爱丽丝阁下将此信息转达给闻小姐，代我向她问好。”
“侦察兵爱丽丝收到。”爱丽丝手心朝外举过额头，行了个标准的法国军礼。
两人齐齐笑出声来。
“琉璃她，还有说些别的什么吗？”半晌后，优也垂眸将压攒在深处的心事问出口。
“你不问我都差点忘了。”爱丽丝抬手拍了一下自己时常记不住重点的大脑，忽地阴阴笑了起来，“确实有说些别的。”
“说来听听。”优也放下托着面颊的左手，目光灼灼间期待着下文。
“她说。”爱丽丝头一次见优也露出这样的眼神，不禁拉长语调，起了捉弄之心，“她说......”
“再这样说话，我就直接挂断了。”优也不上当，话说出口的一瞬，手指就跟着一起移动到挂断键上。
“别别别，我说我说。”爱丽丝举手投降，“琉璃说......”
“哎呀，爱丽丝小姐，你也在啊。”
“房东太太？”爱丽丝闻声看向院外，将手机丢在秋千上立刻起身去迎接，“你怎么来了？”
这下可不是爱丽丝有意卖关子了。
优也见爱丽丝将自己扔在一边不理不问地，便摇摇头将这件事情暂时搁置在一旁，转身戴上耳机与另一边的视频框进行连线。
“咦？”屏幕中低头正在处理模型的少年忽然抬起头，“叔叔你回来啦。”
“嗯，我们继续。”
“打扰到你了吗，爱丽丝小姐？”房东太太走进院中，将手中的苹果派转交到爱丽丝手里，“这是我做的苹果派，还请您和闻老师一起好好享用。”
“这也太劳烦您了，太太。”爱丽丝双手接过。
“一点也不劳烦，这是我应该做的。”房东太太和蔼地看着爱丽丝，“从前我和老伴总受闻老师的照顾，无以为报也只能每天在这个时候做些夜宵给她。”
“毕竟闻老师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房东太太有些担忧地抚着脸。
“没关系的太太，今晚有我在，会督促她早点睡的。”爱丽丝拍拍胸脯。
毕竟闻琉璃不睡觉的话，自己的任务就没法继续进行。
“那就拜托你了，爱丽丝小姐。”房东太太对着爱丽丝欠身，“刚才我来的时候，听到院子里有男性的声音，是爱丽丝小姐的男朋友吗？”
“怎么可能？”爱丽丝连连摆手，“太太看我长这副模样，像是会找男朋友的人吗？”
“可爱丽丝小姐长得很精致呀，像洋娃娃一样。”话还没说完，房东太太有些惊讶地捂住嘴，顿时明白了话语里的另外一层意思，“爱丽丝小姐的意思是？”
“没错！我是同性婚姻者，有老婆和孩子的。”爱丽丝骄傲地昂着头，迫不及待地跑去身后拿手机，想将家人的照片分享给房东太太。
“我来看看。”房东太太摸出自己身上的老花镜，却在爱丽丝翻找图片的那一刻，不经意间瞥到戴着耳机侧身工作的优也，“刚才和爱丽丝对话的是这位先生吗？”
爱丽丝点头：“是他没错。”
“总感觉，这位先生给我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闻老师那样。”
爱丽丝将视屏框点开放大，方便房东太太看仔细。
太太抬了抬眼镜框，凑近了些。
“优也！优也！快转过身来！”连连两声呼喊让正在工作的优也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小枫暂停。
“诶？爱丽丝阿姨这么着急地找叔叔您，是因为琉璃姐姐吗？”小枫偷偷笑出了声，“叔叔快去，别让琉璃姐姐久等了。”
“应该不是琉璃。”优也否认，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看向屏幕，“什么事？”
话音未落间，后置摄像里的外景转变为前置的银发女性。
她露出亲切的笑容朝优也挥挥手，满眼惊喜：“我猜这位先生和闻老师之间应该有些什么。”
爱丽丝虽没做正面回答，但是她的点头也在正面回应着太太的猜测。
这显然是个肯定答案。
优也听不懂法语，只能习惯性地对太太点头以示友好。
想来眼前的这位应该就是经常出现在琉璃博客里的房东太太。
他用标准的法语说出了一句仅会的“你好”，却在下一秒得到了来自太太的热情回应。
她的话语太密，语速太快，用词也过于讲究。
就连作为土生土长法国人的爱丽丝也败下阵来，在一旁干笑着爱莫能助地看着屏幕里懵懵地优也。
爱丽丝耸肩，谁叫她大脑里的语言系统是混乱的，无法做到来去自如的相互切回，更做不到像闻琉璃那样的无缝翻译，只好一会儿在结束后用自己的话语向优也解释大概意思。
忽然间，她抬起手揉揉眼。
是她的错觉吗？怎么感觉优也好像听懂了呢？
上一秒还有些微微愣神不知所云的他，怎么在下一秒就恢复成往常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了？
屏幕中的优也面带微笑耐心地看着太太，他虽不明白太太言语间的含义，但透过她的肢体和表情，再加上那份带着快乐感的语调，直白的热情在此刻间接地向他传递而来。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为什么琉璃最后选择走向学习语言这条路的原因。”优也抬起左手覆在胸口，一份无从而知的感动让他莫名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亲身感受倾听到的语言和通过他人翻译才明白的语言，是两种不同的存在。”
明黄的灯光下，记忆中的一居室公寓，闻琉璃窝在优也的怀里翻阅着《红线》的文字稿：“译文从某种角度来说总是会具有失真性。”
她合上稿子，靠在优也的肩上，像是望向无尽宇宙般看向头顶的天花板：“这世界上有数千种不同的语言，而各个语言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不同的文字用法与思维特色。”
“一如中国那句古诗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传统学习里的那些所谓的语法和单词只能用来应付考试。”
“而真正能将那些陌生语言化为己用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亲身去到想要学习的国家，模仿并融入当地人的思维模式，才能将想学的语言吃得更加透彻，最终写出自己想要的文章。”
“所以后续方向，我大概会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钻研语言学习，去到不同的国家。”闻琉璃低头，侧过身来与优也额头相抵，“但这样自私的愿望，会不会对你来说太过残忍了？”
说罢，她伸出手指抵在他的心上，对上优也的视线，看向他眼中自己的倒影：“这下好了，我俩之间的关系算是彻彻底底地反过来了。”
“你说你会为了跟上我的脚步，没心思结婚要一起保持单身。”
“可是智子女士那边一定不会乐意你去这样做。”闻琉璃闭眼深吸一口，又睁开将视线看向他身上的白色T恤，“智子女士找我谈话说，希望我能够在留在日本，和你结婚后住在一个离她近一些的地方，最好能够在一年内生下孩子好让她放心地离开。”
“但是我知道我做不到。”右手十指相扣间，闻琉璃蓦地再次闭上眼，“可我如果真追随自己的心愿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完全不用顾虑我的感受。”优也蹭着闻琉璃的额头，将她的刘海也蹭得乱七八糟的，“我很开心你能将这些烦恼说给我听。”
“而且对于我来说，你要是选择听从智子的话留在日本才是对我最大的残忍。”
他伸手牵过闻琉璃的左手，低头落下一吻将其覆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爱你，但不会用‘夫妻’的名义来禁锢住你的自由，让你成为我的拥有物来检验你对我的忠诚。”
“我爱你也仅仅是出于单向的爱你。”优也抬眼看向面前的意中人，似是要将她此刻所有的表情都望进眼里，刻在心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支持你为你加油。”
“无论你去向何处，都有一个人会永远仰望你追随你成为你的后盾。”
“你是我的全部勇气，而我......”鼻间相触间，他呼吸微微有些错乱，停顿半晌，俯低头俯身吻住她的唇，“想成为你的全部底气。”
尘封已久的回忆席卷心头，如雪般无暇的爱意将他再次深深包裹。
“谢谢您，房东太太。”
一句简单的道谢包含的却是优也万千的谢意。
房东太太笑得更灿烂了，露出憨厚笑容的她在挥手之后消失在了优也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爱丽丝那张嘴角勾起同样弧度的脸。
“房东太太刚刚一直在夸你。”爱丽丝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故意捡了两个关键形容词想看优也出糗，“一大堆夸奖词，甚至夸张到把你描述成什么‘优雅贵公子’，符合她印象中的‘光源氏’等云云。”
在爱丽丝的复述中，优也还未听完就将头蓦地埋了下去，只留两个通红的耳朵露在外面。
“啧啧，要我说简直太夸张了。”爱丽丝看见他那样笑得直打鸡鸣，这还是她从老婆那里学来的，对付优也的最好方式，“总结下来就是你和琉璃有夫妻相，活该天生一对。”
“什么叫活该天生一对。”优也抬起埋进臂弯的脸，露出一双哀怨的眼睛。
毫不掩饰的笑声透过身后的降噪耳机传来，让优也本就红透的脸变得像番茄一样。
他捂住脸悄悄转身看向身后屏幕，却没料到屏幕里的孩子们笑着抱作一团。
“真的是。”优也面上曝然，盛情难却之下，他也只好闷声道，“记得替我谢过房东太太的夸奖。”
“夸琉璃好看我承认，但是夸我就不必了。”他别过脸将手覆在挂断按钮上，“时候不早，新一版的词曲还没有改完，今天就暂时到这。”
“等等！让我看一眼老婆和孩子呗！”爱丽丝急忙喊住他。
“想看的话就自己打视频电话给姐姐。”
还没等爱丽丝反应过来，屏幕就瞬间黑屏恢复了原样。
“急什么，琉璃白天说过的话还没有转达呢。”爱丽丝努努嘴，没好气地沉下肩，“算了，一会儿发信息转述给他吧。”
“爱丽丝，进来洗澡——”闻琉璃的喊声也在这个时候不偏不倚地从屋内传来。
“来啦！”端起苹果派的爱丽丝发完短信就转身进了屋。
夜色渐浓，灯光渐暖，任务条进度渐进。
“听说猫猫都会越长越像自己的主人。”爱丽丝躺在床上无聊地翻阅着漫画《红线》，顺手逗弄着一旁睡得呼哧呼哧的小赤，“但小赤这家伙长得不像你，反而像优也。”
“嗯。”闻琉璃戴着眼镜，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在爱丽丝打了无数个哈气之后，终于有些不难烦地回过头去，“都说了不用等我，累了就先睡。”
“可是我睡觉会打呼噜。”爱丽丝眨眨眼，再次将优也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搬出。
“真的是。”闻琉璃叹口气随后将眼睛摘下，关掉电脑屏。
她起身拿起窗台上的灭烛钩将烛心压进融化的蜡里，随后将香薰放回原处，对着旁边的向日葵静默三秒道了句“晚安”，转身坐回床上。
“我是不是也得跟小葵问声好？”爱丽丝见状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怯怯地问道，“刚刚都没有注意到她，以为只是一株普通的永生向日葵。”
“随你喜欢。”闻琉璃耸肩，自顾自地闭眼躺在床上，见爱丽丝真的下床按照刚才自己的动作对着向日葵道出“晚安”时，她又忍不住转过身去侧躺着看向站在窗台前的爱丽丝。
“这永生向日葵的做工是真的不错。”爱丽丝以专业的角度仔细打量着，“在哪里买的？回头我给老婆买个永生百合去。”
“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爱丽丝愣了一下，“你自己做的？”
“优也做的。”
这一回答给爱丽丝干得彻底不敢吱声，半晌她跨过闻琉璃蹑手回到床上道：“他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嗯，他的手非常巧。”闻琉璃点头，“还会织毛线。”
“人果然不可貌相。”爱丽丝伸手拍了拍闻琉璃的枕头，“话说回来，给我讲讲呗。”
“讲什么？”
“讲你和优也之间的故事。”爱丽丝一个大翻身，双手撑着下巴看着闻琉璃，“我还没听过你和优也之间的全部过程呢，听小葵说漫画《红线》的内容就是根据你们之间的相识过程来的，但远没有你们之间的真实情况来得有戏剧性，所以给我讲讲呗？”
“太长了，我懒。”闻琉璃两眼一闭，假装困累无比。
爱丽丝推了推闻琉璃：“少来，房东太太说了你不过凌晨是不会睡的，现在才晚上九点。”
“那你想从哪里听起。”闻琉璃见自己被识破也只好认命地坐起身来，“一整个讲完不太现实，八成得通宵。”
“那就只讲一部分，从你俩第一次见面开始讲。”
“我俩第一次见面......”闻琉璃翻开回忆片段检索着，“第一次见面实际上是在视频电话里，但那个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实际上算不上是初次见面。”
她边思索边扬起唇角，仿若是突然来了兴致般：“那就从我们现实中的第一次见面讲起吧。”
“从2023年12月22日，我从英国去日本的那一天讲起。”
“那天不也是我们的初见吗？”
“嘘，好孩子别打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