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趴在公冶情身上，用身体挡住飞射而来的乱石。
他的眸子，澄澈而空旷，像是在盯着面前的少女看，又仿佛视线落在了极远的地方。
“没有用的。”她轻声叹息，望向天际。
苍青色的神光，如斧钺般划过天际，向栖棘山压落。
所过之处，化为齑粉。
云深处，仿佛有一袭绯色身影，袍袖翻卷，闪了几下，消失在天际。
少年转过头，盯着她，嘴唇翕动。
-----------------
公冶情猛的睁开眼。
又梦到了栖棘山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她时常梦见前世。
梦中，自己坐在高考考场里奋笔疾书，下一秒，卷子消失，她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迷惘而孤独。
可惜，自打那一天后，她再也没有梦到过前世。
往后的日复一日里，梦境只剩下栖棘山。
时而梦到这个世界的妹妹，流着泪喊姐姐，下一秒小小的身躯，就被倒塌的山崖掩埋；时而梦到那个少年，深深凝望着自己……
“你是谁？你想和我说什么？”当时天地巨变，她集中心神，也只听清了一个“离”字。
等再次醒来，已经身处无涯仙宗。
睁开眼睛，洞冥草幽幽的光，照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上，看不清尽头，塌边悬浮着一个不停闪烁的玉简。
仙门爱用夜明珠照亮，她觉得光线刺眼，师父便去钟火之山，寻来了这洞冥草。
伸手握住玉简，是师父的传讯：“问心道典即将开始，情儿速速赶来。”
稍微平复心情，匆匆换上云族巧匠采集天边流霞，织就的月华广袖裙，驾云出发。
她修道一路顺利，不到五十年，便已是半步飞升的修为。
可惜求道之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她的境界，似被一层无形迷雾笼罩，卡在半步飞升。
随着修为不断加强，体内浩瀚的法力，越发难以驾驭。
半个月前，师父提议：从红尘中来，不妨到红尘中去，找寻破解之法。
无涯仙宗有一仪式，名为问心道典，能帮助修士破境。
在宗门典籍库，细细查阅了万年来所有记录后，她选择同意。
师父南宫宸，是无涯仙宗大长老，朋友遍地，他当即传讯天下仙门。
很快，宾客如潮水一般涌来。无涯用来迎客的留云峰，面积有千里方圆，一日内几乎被住满。
盏茶功夫，就飞到了举办问心道典的无涯湖。
各族俊彦，齐聚一堂。
湖上方的半空中，凭空矗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身披银色道袍，面容和蔼。
看到公冶情，老头点了点头，挥手撒出一把莲子，落入湖水中。
在灵力滋养下，莲子迅速生根发芽，湖面上迅速长出无数片硕大的莲叶，唯独在湖中心，开出一朵莲花。
待修士在莲叶上落座，老头朝着四方修士行了个礼：
“欢迎诸位来无涯仙宗，参加问心道典。圣女的道侣，宗门、资质皆不重要，只需获得圣女认可即可。”
他对着公冶情招招手：“情儿，过来。”
她踏着水，穿过人群，站在莲花上。
紫衣少女身姿轻盈，行走间广袖飘逸，如瀑青丝被无涯仙冠束起，空灵而圣洁。
“这就是无涯仙宗圣女公冶情？”
“真是仙姿绝世呀！”
“我必抱得美人归，请诸位尽早放弃。”
“归？格局太小了！圣女修为，是无涯当代第一，远超圣子，她定能继承宗主之位。若是做了宗主道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
听着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公冶情面色平静，岿然不动。
实际上，心里已经在第二十三次默念清心咒了。
都怪这无用的好奇心，偷偷用神识扫了一下周围的修士。
温润的、邪魅的、清秀的、阳光的、冷峻的、和煦的……
提着剑、背着刀、托着玉瓶、牵着灵兽，甚至角落里，还有一个捻着花枝的……
置身万美丛中，道心有些波动。
色是刮骨刀，古人诚不我欺。
看到这一幕，白胡子老头捻须轻笑：
“我是圣女的师父南宫宸，明确告诉大家，与圣女结成道侣，能得本宗全力支持，无论是资源、权势，甚至是逆天改命，提升根骨，都能做到。”
听到这句话，修士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无涯仙宗是仙道第一宗门。
这句承诺，不可谓不重。
公冶情瞬间感觉，无数炽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心中苦笑，师父抛的饵，还真是够大。
下一秒，南宫宸挥手把她传送离开，接着摇了摇头，语气骤变：
“可惜，圣女修无情道，想做圣女道侣，非常人所能企及。今日在座的大部分人，只能成为她修行路上的照影。”
众修士听闻，议论纷纷。
人群中一个气度不凡的羽衣青年，似乎知道很多，他讲解道：
道典帮助修士寻道问心，勘破红尘。咱们这些人的作用很简单，就是磨刀石。
若是让圣女看上了，她能借此转修有情道。若是看不上，圣女澄净道心，亦能突破。
听完了青年介绍，周围人不禁叹气。
圣女半步飞升的修为，道心何其坚固，这哪有什么机会？
青年摇摇头，抚掌轻笑：“既然要举办道典，就一定有机会。”
南宫宸听到羽衣青年为众人讲解，未做阻拦，直接公布了问心道典的流程：
无涯仙宗开山门三月，期间修士可随意发挥。三月届满，圣女游历天下，能否再续机缘，各凭本事。
回答完修士们的问题。
“散了吧。”，老头挥挥手，满湖莲叶散去，灵力汇入和莲花同根而生的几片莲叶中。
话音未落，化光消失。
湖上众人，也纷纷飞回岸边，四散开来。
唯独一个红衣少年依旧留在湖边，看着沾湿的袍角，陷入沉思。
他今天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迟了一会，没有见到圣女。
反而看到南宫宸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哪里见过呢？
想了一会，没什么答案，不如放弃。
今朝有酒今朝醉。
麻利地掏出一个酒壶，就地找了根粗壮树杈躺下，他一边喝酒，一边晒太阳。
-----------------
相比于红衣少年的悠闲，圣女公冶情这里，就不太妙了。
她站在洞府门口玉碑前，看着上面列出的明日待办，有些呆滞。
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营业？
晨起，去溪边论道、清谈。
上午切磋功法、修行经验。
中午轮番宴请宾客。
下午要品鉴仙葩，切磋丹术。
到了晚上，则是在师父的陪同下，单独会见手持请柬的世家大族子弟。
需要挨个讨论人生，并且交换传音玉简的印记，方便日后联系。
望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后面，贴心标注了宗门、修为，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名单。
伸手扶额，长叹一声。
看来得多多翻阅典籍了，她作为圣女，不能露怯影响无涯形象。
-----------------
持续半个月的连轴转后，公冶情终于忙里偷闲，回到了洞府。
今晚的会见，结束得很快。三言两语就能过一个修士。
大抵是这天下，并不是所有男修都仰慕圣女。总有些不感兴趣的，来无涯仙宗，只是走个过场。
脱掉繁复的月华裙，披了件半新不旧的无涯道袍。
躺在榻上，伸展身体，她舒了口气。
掏出一壶月魄酿，准备好好喝上几口，奖励自己。
忽然，灵光一闪。
洞府里的寒潭上，浮现出一个背影。
公冶情下意识的瞬发了一个防护结界，护住周身。
“小情儿，你难道要弑师不成？”熟悉的慵懒声音响起。
来人穿着银色长袍，一头齐膝的鸦羽长发，发间坠着玄霜链。
是师父来了。
望着这张熟悉的俊美面庞，公冶情不得不承认，参加问心道典的男修里面，单论相貌，九成九都比不上师父。
师父南宫宸，年少成名，仙姿无双。
仰慕他的女修，能从北域的无垠海，排到南域的黎山。
等他修炼至大乘，隐居了几百年不出宗门，等名声稍微褪去，果断选择幻化成白胡子老头，行走四方。
从师父的脸上移开目光，公冶情摇摇头：“师父误会了，是近来挑战的人太多了，养成了习惯。”
“不错。”谨慎的修士，总能活得更久些。
他细细打量了公冶情一会，突然探过身子，满脸兴致盎然，好奇的问：“这么多日，乖徒儿你可曾寻到了心上人？”
南宫宸的唇角天生微翘，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摸样，配上他一向阴阳怪气的说话风格，很容易惹人生气。
公冶情面无表情，抬起左手，一道剑气激射而出，打在护宗大阵上面。
仔细感受了一下法术波动，赞许一声：“不错，情儿你这剑意长进颇大，已有为师七成功力。”
她明明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师父，我觉得这些人，完全无法助我勘破情关！他们纠缠我，是因为无涯的势力。他们修为不如我，于宗门而言，亦是无用。”
问出了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就像堵在胸口的大石，终于落下。
南宫宸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过了许久。
他悠然道：“无论如何，都可以打破僵局。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再拖了。行了，你且随我去，继续会见准女婿吧。”
“师父，今天的会见已经结束了！”
“不能闲着。”他拽住少女的胳膊，传送离开。
……
就在师徒二人说话间，无涯湖好不热闹。
见过圣女的男修，聚在一起讨论总结。尚未轮到的男修，凑在旁边，试图探听圣女的喜好，好刻意逢迎。
“前日，圣女夸了凌霄教少教主，说他道韵天成，颇有不凡。该不会芳心暗许了吧？”
“中午的宴会上，圣女多饮了一杯酒，咱们会见时，不妨送一些酒做见面礼。”
“好主意，这就让底下的人去寻。”
……
忽然，湖边的树上突然掉下一个人，满身酒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这是何人？如此放浪？”
地上躺着的红衣少年，闷哼一声，扶着树干爬起来，含混问道：
“敢问道友，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否过了三月之期？”
周围人一片哗然，大家都争分夺秒，竭力表现自己。
没想到有人毫不在乎。
忽然，有个中年修士了然道：“这是青莲山翊离。”
修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你们看他的衣服，是青莲山卜者一脉，当代技艺最强者才能穿的。”
“青莲山？就是那个万年前的第一宗门？”
“什么第一？青莲山早就落魄一万年了，现在就剩大猫小猫三两只，靠给人占卜混日子。”
“这样不堪的人？也配来问心道典？”
……
被人叫破来历，翊离终于缓过神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襟。
震荡灵力，散去酒气，笑吟吟对着众人挥手示意：“正是在下。”
人群中，一个面露不屑的桀骜修士站出来：
“占卜损耗寿元，我看你的修为，怕是没等到迎娶圣女，就要咽气。”
红衣少年毫不在意这人的冒犯：“我自知身份，不敢惦念圣女。来无涯，一是收到请柬，需尽礼数；二来是为了帮助大家。”
桀骜修士不屑：“你自身难保，如何能帮到我们？”
翊离向着四方修士行了个礼，端正道：
“论及卜算，除九重天阙外，我青莲山若称第二，相信没有敢称第一的。大家若是心诚，可找我卜算一卦，仅次一卦，心诚者得。”
被师父带着，隐身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公冶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这问心道典，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心诚者得，不就是谁出价高，谁就心诚吗？
有趣。
不若，今天便是从他开始吧。
她做在湖心的莲台上，随手撤掉隐身结界，高声道：“翊离道友，请来湖心一唔。”
翊离骤听，有些愕然，随即笑着应了：“恭敬不如从命。”
他一个飞身而起，落在莲叶上。一袭红衣，铺散在青绿的莲叶上，长身玉立，身姿如玉。
公冶情等翊离坐下，取出一个玉盒，里面是一颗珠子。
她微笑道：“《幽明录》有云：羊为痴龙，其初一珠，食之与天地等寿，次者延年。不知可否用它，换道友一卦。”
少年不在意，摆摆手：“承蒙无涯仙宗招待，无需用换。你想算什么？”
收起盒子，公冶情正色道：“年少时，有一个人舍命救我，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救我？”
顿了顿，她又道：“他是否还活着？”
翊离取出卦盘，注入灵力：“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名字里有一个‘离’字吧”
“这名字，倒是和我一样。”红衣少年轻轻一笑，继续询问：“你记得他的长相吗？可有他的物品？”
“没有物品。”仔细回忆后，她用法力在空中幻化出少年的脸。
“没有更多信息了吗？”翊离隔空画了一道符，印入卦盘，开始闭目推演。
忽然，他身体一颤，伸手捂住胸口，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色唰得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