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客

    实在是很久远的回忆了啊,周顾又叹了声。

    莲河小跑过来看她,小孩子憋不住事,她看两眼,便张口把事说出来。

    “三老爷派人过来瞧了您一趟,说王爷倒没为难,早朝时还向陛下请旨,推举他入京为官。”

    周顾点点头。

    自父母去后,周家人丁衰落,已不复从前,三伯有心无力,只能靠陛下顾念的旧谊,做个地方闲官,宏图无可施展。

    莲河低着头,脚尖一圈圈碾着地上碎石,踌躇又踌躇,最后小声说:“小姐,王爷这样做,是不是对你有愧,想补偿什么?”

    小丫头想:毕竟三老爷若入京做官,仕途上便有起色,周家再兴也有了指望!

    周顾揉着额头的手顿住,悔恨起来:这孩子早年跟着她,自己在她眼前尽做傻事,让莲河好的不学学坏的……是可以这样想的吗?

    如今改正还来得及吧?

    “是吗?”她摇摇头,“如今周家一族都靠三伯顶着,他若去了京城,周家祖宅却仍在这。我未与谢成和离,不能跟着赴京上任,只能留在此处,往后三伯无法庇护,真只能拿王妃的俸禄过活了。”

    说到这,周顾叹口气。

    “既已将王府管事权交与那婥婥……如今只看她会怎样对我,府中管家是否还念往日对他们的好。”

    “总而言之,笨蛋莲莲,不要想着谢成对我还有情谊了。”

    谢成的心机之深,她早已领教。

    从前她试图挣扎,与他勾心斗角数年,至今已然放弃。

    如今局势,无论周顾主动示好婥婥,还是后者示好她,谢成都乐见其成——哪种情况他都不亏。

    周顾干脆不去想,梳洗完,去见三伯周阳束。

    ——派人来找她,并不可能只是来见她是否好眠。

    入了正堂,周阳束果然已在等。

    早年周顾被谢成气病一场,周阳束很担忧她的身体,见她气色如常才开始下文。

    他说谢成为他请官虽有狼子之心,可他也甘愿赴任。

    只有去京城,扎稳了脚,才能弄明白当年她父母猝然身亡的真相。

    “小顾,你真的相信,当年你爹娘深入敌军腹地,去求援的队伍却意外迷失方向,这才未能及时传情报!寡不敌众横死沙场吗?!”

    周顾张了张口,心脏压的闷闷。

    陈年旧梦里,那种无力而窒息的感觉,又清晰再现。

    周阳束不等回答,咬牙道:“我不相信!我大哥大嫂从不是那般莽撞的人!”

    这长辈凹陷下去的目光,沉沉落在周顾的身上,有些愧然:“小顾,三伯要去京城了,你在这要好好的……要是受欺负了,先撑一撑,派人告诉我。”

    周顾点点头,对他未说明的话了然。

    她在此地,第一威胁便是谢成。

    三伯一走,带走了府上半数家仆,偌大的周府变得冷清。

    这府宅是祖辈基业,周府也并未分家,因而格外大。

    如今人少了,剩下的老仆们打扫便费力许多,花费时辰也多起来。

    周顾眼见着四处死寂沉沉,终是按耐不住,拾起一点爱好,架好秋千,养起花草。

    偶尔莲河突发性愤怒,嘴里小声骂着谢成没良心——成王殿下战场厮杀痴女相随,两人终成眷侣,余生漫漫长相守……戏本子里还写了什么?

    总之竟成为百姓羡慕闲谈的情史。

    好似没有人想起周顾还是王妃,也曾被他们传过与谢成的情爱佳话。

    对于莲河的愤怒,周顾也只是笑笑。

    但若说在意的,依着往日经验,数数日子,是快到谢府发俸的时候。

    落魄至此,周顾真在乎那笔银子。

    她盘算着拿出多少给下月请辞回乡的老仆们,这种迫切的心态若让谢成看到,大概那伪君子又要得意。

    “曹操”不请自来。

    谢成和婥婥踏入周府时,她俯身正在栽花,满手泥土,莲河在旁边捧着花壶,也全神贯注盯着看。

    老仆带着他们俩来找她,谢成不打招呼的毛病未改,婥婥倒是轻轻叫她一声“姐姐”。

    周顾接过莲河递来的帕子擦净手,慢悠悠看着谢成身边的女子。

    ……早年时,谢成也带周顾看过她一次。

    那时正是除夕,阖家欢乐的好日子。

    因爹娘都在边境驻守,谢成也在不远的乡县扎营,周顾带着宫中的糕点,偷偷去找过他。

    谢成见到她的那瞬,切切实实从眼里露出惊讶震惊,周顾以为那是面对猝然的惊喜。

    营外正落着雪,她冻得手脚冰冷,往他怀里钻,声音却跃跃欲试,满是欢喜,提议:“谢成,我们去放烟花吧!”

    于是除夕夜的高地上,谢成陪她放了半宿烟花,整个天幕都红黄交接,未归家的士兵生起篝火,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也笑看烟花说家乡旧事,兴起时载歌载舞。

    最后谢成搂着周顾,将身上的狐裘添她身上。

    他垂眸看周顾,眸光轻盈的包裹住她,有些笑意,说莫着了凉。

    周顾拉着他要与他守岁,说漫漫长夜要相互陪着才不乏味睡过去,他听后凝了凝眉,忽而对她说:夫人,此前安置的那姑娘,也在此地,你要见见吗?

    自谢成告知她那姑娘的存在,到两人成婚至今,已有三载,期间周顾从未再过问,不曾想她竟然离谢成这样近。

    本来依周顾的原则,该责问谢成是否忘记她从前所说,为何告知她那女子的存在?

    但那时周顾与他新婚三载,一直聚少离多,又正逢除夕,好说话的很,未作他想,便宽容的点点头,同意了。

    她和谢成踏入他给婥婥安置的院子,他似乎并没有给婥婥派遣婢女,小姑娘独坐在石桌旁,捧着一块糕木木咬着,见到他们眼神一亮。

    她叫了谢成一声“谢哥哥”,是周顾从未对谢成的称呼。

    而后她转头看向周顾,猜测周顾的身份,叫了一声“姐姐”,很轻软的声音,像幼兔身上白洁的绒毛。

    周顾将临时置办的礼物放到她的面前,盯着她的面容瞧,许久之后笑了笑,说:我认识你的阿姐,但你与她长得并不像。

    这句话不知哪里突然让婥婥受了惊,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谢成挡在了周顾和她之间,有些歉意,说:夫人,她许久未见生人,估计吓怕了。

    周顾到底没有细究,留谢成安抚婥婥,那夜的除夕终究无聊,没有熬过睡意。

    ——

    从思绪里抽神,周顾望着眼前细腰婀娜的婥婥,眸色浅淡。

    “你长大了,却并不像你阿姐”。

    婥婥挺直胸脯,吸了口气,回道:“我与她并非同母,不像也正常,况且谢哥哥说……莫提往事。”

    谢成让婥婥莫提往事,也让周顾莫提往事,婥婥虽是自辩,但她也是在提醒——周顾冲撞了谢成的话。

    果然,谢成的眉拧起,看向周顾的目光有了怒意。

    周顾不想与他周璇,开口问:“还不说正事?”

    谢成向前走一步,看着她:“婥婥说,她亲自给你送俸银。”

    身后被他掩护之态的女子急急走出,解释道:“姐姐,我初掌管理之权,有许多不明。况且……我敬爱姐姐,觉得派人来送并无诚意,姐姐莫嫌我叨扰!”

    说完绰绰将袖中银钱拿出,双手递与,莲河见周顾脸色如常,接了过来。

    周顾与谢成已无话可说,恹恹挥手,赶谢成走人的态度十分明显。

    不成想他不要脸,勾着嘴角俯视她,语气傲慢:

    “周顾,婥婥说了不熟悉内务,你身为王妃,应该教导……本王可没有说过,让你清闲。”

    周顾愣愣看着谢成,心想这贱人连少年夫妻的体面都不要了,想必之前对他说的话在他心里也全当放屁。

    谢成本来看着她,笑意十分嘲讽,对上周顾眼中的谴责,竟避了下目光,语气轻了些:“自然,若王妃不愿,本王也不强逼你,只是外界传闻变化,保不准一直对你无害。”

    流言可畏,周顾知道。

    三伯刚走,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鞭长莫及,她早在之前便做好隐忍的打算,只是觉得这样太快了。

    “自然。”她不笑不怒的应下,慢条斯理的打量起谢成,眼眸中有明晃晃的嘲讽。

    “每隔五日,便请婥姑娘来周府,周顾必尽所能……还有事吗?”

    她话锋一转,这次真下了逐客令。

    待两人走后,周顾继续蹲身弄土,莲河跟着蹲下,托起脸默默看着,突然问她:“小姐,王爷有那么闲吗?”

    “你也觉得他亲自过来维护她,太过刻意了,是吧?”周顾手上忙活,接莲河的话,“估摸着是朝中又有消息,他来试探我。”

    说到这,她懊恼的扔掉手中小铲,叹口气,“不成,从前谢府的人带不过来,消息闭塞,还得另想他法知道京城那边是什么情况。”

    周顾不带他们,倒不是赌气——从前她住在谢府,虽然有人可用,可那些人中也有谢成安排在她身边的,抓住了一个,周顾便不断怀疑还有第二个,长此疑心提防太耗费心神,干脆壁虎断尾,孑然一身回了周府。

    “午睡后,你把良叔喊来,我问问咱家书铺的经营。”

    她困倦的打了哈欠,起身往屋中走,老旧的屋檐依稀可见昔日雕刻的盘虎蛇纹,在艳阳里沉静俯视着这座人气淡薄的府宅,不评风雨。

    莲河为她点了安神香,便下去了。

    周顾躺在榻上半响,愁绪阻挡困意,安神香毫无用处,她干脆撑起身,拿过枕边的鸳鸯继续绣。

    午后良叔到正厅回话,周顾端正的坐在主位,拧眉细听,良叔苍老的声音停下半晌,她才幽幽感慨:

    “大不如往啊。”

    “是啊,前几年城东那新建了座戏院,翻演传闻故事,每日傍晚开场,夜夜华灯,人声如沸。”良叔也叹了一声。

    加之之前的科考舞弊案,举朝震惊,此后在新书发行时多有苛卡,除却一些典籍,其余的狂言妄语便不敢露世,因而……渐渐来买杂书的也不多了。

    书铺经营惨淡已有岁余,但周家这些年一直霉运缠身,既然还能苟且维持,便不敢在这种事上叨扰主家。

    周顾沉默片刻,动容良叔这些年的坚持维系,人走后,她在书房打了半日算盘,将俸银分成几份贴补,拨进了告老回家的老仆手中。

    半生都在周府,即便老了去投靠儿女,也有不舍之情,周顾为他们送行,终了,一位老妇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小姐,您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啊!”

    其他几人听后,也难掩悲痛,神色难受。

    周顾立在府前,微笑着应声,直到这些老仆或坐马车或背行囊走了,才拢拢衣袖,迈过门槛进屋。

    巷口深长,两侧古树幽静,蔽下的阴凉被春末微风裹挟,扑到她的背上。

    周顾顿足,良久浅淡的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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