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穿越荆棘
华灯初上,编辑部里只剩下洛施之一个人。
顾胤廷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他变了。少年的清朗被深沉的压迫感取代,那份探寻的眼神,让她无所适从。
她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白日里挽起的长发已经松散地垂落几绺。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却久久没有敲下一个字。卸下“洛主编”的铠甲,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手机震动,是母亲赵淑媛的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絮叨的关切,以及弟弟洛施航将实习期工资全部打回家的消息,洛施之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意。
这个家,是她温暖的港湾,也是她前行路上,最甜蜜的负担,与最深重的原罪。
而这一切,都始于她七个月大时,那场几乎要了她性命的高烧,以及随之确诊的——“先天性心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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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是从消毒水的气味开始的
。
父亲洛广平,那个市图书馆里总是温和寡言的男人,在她确诊的那天,第一次显出了焦灼。微薄的工资,面对高昂的手术费,无疑是杯水车薪。焦虑,催生出一腔孤勇。他毅然辞去了稳定的工作,下海经商。
洛施之模糊地记得,父亲曾摸着她的头,眼里有光:“等爸爸挣够了钱,就带之之去最好的医院。”
希望如同昙花,一现即逝。合伙人卷款跑路,留给洛广平一笔天文数字的债务。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催债的人每隔几天就来砸门,凶神恶煞的叫骂声,是洛施之整个童年里最恐怖的背景音。
父亲又回到了图书馆,从正式编变为临时工,用更加微薄的薪水,一点点偿还着巨债。他将所有的挫败与不甘都咽进肚里,对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只是那无声的疲惫与日渐花白的鬓角,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日夜扎在洛施之心上。
她从小就知道,她的病,是这个家坠入深渊的根源。这是一份隐秘的、沉重的负罪感。
母亲赵淑媛,一位小学教师,性子里的开朗天真被生活磨砺得尖锐而絮叨。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对洛施之的身体有着近乎神经质的紧张。
弟弟洛施航,小她三岁。却在许多时候更像一个哥哥,他会在她熬夜赶稿时提醒她吃药,会默默承包下大部分家务,会用一种已成习惯的语气说:“姐,家里有我。”可正是他这份超越年龄的担当,成了洛施之内心深处另一重常觉亏欠的地方。
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带着让家人过得更好的朴素愿望,也带着一份深藏心底、源于幼年病痛与家庭变故的、巨大的赎罪心理。
她的独立,比旁人更多了一份坚韧与决绝。大学期间,她就成了几家媒体的自由撰稿人,稿费足以支撑所有费用。进入《津港文化周刊》后,她更将这份清醒与勤勉发挥到极致。短短几年,她一一化解明枪暗箭,凭借过人的才华和一种被苦难磨砺出的、洞察人心的敏锐——成了杂志社最年轻的主编……
处理家中最后一笔债务那天,她特意请了半天假,独自去见了那个纠缠父母多年的催债人。
在一家嘈杂的茶楼里,面对对方拍桌子的恐吓与污言秽语,她面色不改,只是将一份咨询过律师的文件推了过去,上面清晰地列明了受法律保护的利息上限。
“该还的,一分不会少。但超出法律规定的部分,我们拒绝。”她声音不高,却冷冽如刀,“如果你们坚持用这种方式,我不介意让这份文件,以及你们之前那些‘□□’的证据,出现在派出所或者法院。”
她精准地抓住了对方的软肋。最终,她以自己这些年一字一句积攒下的稿费,连本带利,让对方签下结清书。
整个过程,冷静、果决,带着一丝“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悍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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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发生在没有顾胤廷岁月里的洛施之,是果敢的、坚硬的,是她为自己和家庭锻造的一身密不透风的铠甲。
而她那些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和敏感,更像是一种选择性释放——只有在面对顾胤廷时,才会被触发。
因为那个穿着干净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如风的少年,他身上的阳光、磊落和那种与生俱来的、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与洛施之成长岁月里所经历的窘迫、无力与债务的阴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像一道毫无道理可讲的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她布满荆棘的成长之路。
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青春期的心动,更是一种对纯粹、强大、美好事物的救赎性的渴望——
一个她灰暗青春里,唯一敢去仰望,却从不敢奢望拥有的幻影。
如今,这道光回来了,更加强势,更加耀眼。
可她身上那身用以自卫的铠甲,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顾胤廷的重新出现,不仅仅是一场久别重逢,更像是对她多年来构建的平衡秩序的一次精准打击——
迫使她去面对那个一直被深深掩藏的、渴望被救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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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主编战场
洛施之的工作环境,远非一片祥和。
社内关于“城市文化基金会”年度扶持项目的调度会,刚一提出,就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这个项目,基金会那边很重视,要求高,时间紧。”副总编辑王海拿着项目书,慢条斯理,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洛施之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觉得,还是由我来牵头比较稳妥。我在宣传部那边的人脉,沟通起来更方便,也能体现出我们社对项目的最高规格重视。”
这话看似顾全大局,实则是在用资历和人脉进行赤裸裸的抢夺。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王海对洛施之权威的公然挑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施之身上。她没有立刻反驳,甚至,还故意停顿了两秒,让那份施压意味的寂静,在空气中充分弥漫。她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上,指尖的笔轻轻转动了一下。
她抬起眼,直直迎上王海,没有半分闪躲。
“王总的经验和人脉,确实是社里的宝贵财富。用来为项目‘保驾护航’,再合适不过。”
她用了“保驾护航”这个词,轻巧地将王海从“牵头主导”的位置,挪到了“辅助监督”的席位。
王海眉头一皱,刚要开口。
洛施之却没给他机会,话锋精准切割而下:“不过,这个项目的核心,在于大量的线下走访、深度的文化梳理和创新的多媒体呈现,需要执行团队投入巨大的精力,进行‘内容深耕’。”
她刻意加重了“内容深耕”四个字,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重新落回王海脸上,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礼貌的弧度。
“我之前负责的‘消失的街巷’系列,在融合报道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团队磨合得十分成熟。由我来负责具体执行,确保内容质量;王总在宏观方向和外部协调上为我们‘保驾护航’。”
她微微倾身,语气不卑不亢,却带上了力量:
“这样分工,权责清晰,效率最高。既能发挥王总你‘定海神针’的作用,也能确保项目成果的质量,对我们社里,对基金会,都是最优解。”
一番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王海的“作用”,又明确提出了自己才是“最佳执行者”,还是用“对社里最优解”堵死了他所有基于私心的反驳。
王海脸色瞬间变得不太好看,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所有角度都被洛施之提前封死。
总编辑陈珉才见状,立刻笑着打圆场:“施之考虑得很周全,分工也确实明确。老王啊,你就多费心帮忙协调外部关系,把把关。具体执行,就让年轻人去冲吧。”
王海喉咙里哽着一口气,最终只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然陈总都这么说了。”
只是看向洛施之的眼神又深沉、阴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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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洛施之回到办公室,揉了揉眉心。职场的人际斡旋,有时比熬夜赶稿更耗神。
她知道,王海不会就此罢休。
稳了稳心神,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拨通了文化基金会的副秘书长李理事的电话。
她深知,在王海试图用人脉施压时,唯有拿出更过硬的内容、进行更高效的沟通,才能掌握主动。
“李理事,您好,我是文化周刊的洛施之。关于基金会那个项目的初稿,我们这周一已经根据上次沟通的意见做了细化,特别加强了可持续性运营部分的考量……对,不知您看后感觉如何?”
她的沟通,没有谄媚,只有专业和高效。
和李理事的通话结束没一会儿,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一条微信,来自顾胤廷。
洛施之的心,莫名一跳。点开,内容出乎意料的简洁专业:
【文化基金会的项目,你们提交的方案初稿我看过了,立意和切入点很好。有些细节,方便时咱们再沟通一下?】
洛施之一怔。
她们交给基金会的方案,怎么会到了他的手里?想起他上次提到的“项目合作”,难道就是指这个?
一种被无形之手牵引、笼罩的感觉,让她后背微微发凉。
他仿佛就站在更高处,冷静俯瞰着棋局。
包括她和王海的争斗,都在他的视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