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赛里斯从“人瑞王”那里接过了一个空前稳定与统一的王国,一切都欣欣向荣,红堡的各式酒席宴会更是从未停歇!
这样一个和平的时代!这样一个盛世的图景!
这样华美的宫殿合该汇聚起世间最优秀的歌手、诗人、画家、弄臣!
而佛利就是这样被召入宫廷的。
除杰出的文采与画技外,他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堪堪及肩,刚好能扎起来;一双多情且忧郁的深蓝色眼睛,一只高挺的鼻;身着外邦长袍,花纹和颜色随着他的走动发生微妙而有效的变化,衣摆晃悠着,愈发显出他的不羁气质,更添一层多情浪漫的光环。
关键是——他很年轻,不过十九岁。
这在宫廷的一众中年大叔中就显得格外有竞争力。
据说,每回他从家宅骑马前往红堡时,都会有热情的未婚少女给他递信送花;舞会宴席里,他亦深受各家贵妇小姐的追捧,迅速成为红堡各种风流艳闻的常客。
而这样一个人,正冲刚刚仅用一个问题就把小女仆吓跑的丹妮·邪恶公主·菈打招呼。
“丹妮菈公主,日安。”佛利身披霞光走来。简直闪瞎了她的眼。
丹妮菈对着他那不断变幻花纹和亮度的袍子盯了好一会,
然后问了句天真的蠢话:“你认识我?”
人人都认得她——黑发紫眸,除了在潮头岛雷尼丝公主,宫廷只此一人。
但她的存在在宫廷里是颇有些尴尬的。
她的父亲引诱侄女、被逐出七国,母亲又远在谷地,难以干涉。国王对她不闻不问,王后和雷妮拉公主态度平平,同辈的堂弟伊耿又带头捉弄她。而她本人也因为不清醒的神志和虚弱的身体几近于消失在公众视野,没有人会主动记起她。
但她又是个公主,是国王亲自承认的侄女,是雷娅夫人唯一的孩子,将来可能继承符石城
——这就很尴尬了,一位被盖章认定的龙血公主得不到王室的关注;一位没得到承认的继承人在成年前不能回到自己未来可能会接手的领地。
所以,有人欺负她,比如伊耿和他那帮狗腿子。
有人暗地嘲笑她,比如以庇斯伯里小姐为首的贵女们。
——而这些只是更上一层人物对丹妮菈态度的连锁反应,并以孩童纯粹又直接的恶意投射出来。
更多人是选择无视她,不打招呼不作交谈。
他们本身就是红堡里的影子,只贵人们需要的时候出现,忙忙碌碌穿梭在红堡的走廊里,大多数时候隐藏在红堡的转角或者阴影里,进行着阴谋与情报的交易。
而佛利独成一派,他实在是个忧郁又张扬的文艺人,又很懂得利用自己的满腹才学和外貌优势去结交出入的宫廷的一切人物。上至已婚贵妇,下至送菜农夫,他通通熟识,这点在丹妮菈身上也不例外,只不过并不张扬——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震惊,随后便细细打量起她的样貌,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易碎的瓷器。
她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想在上面画些什么。
没有恶意,也没有善良;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
干净到空寂,是一种徒劳之感,却有这样一张绮丽的容貌——她就是美丽与空洞本身。
“您是真龙血脉,也是符石城的女儿。您的长发黑如海藻,皮肤白似新月。只是,为何您美丽的紫眸却流露出一丝哀愁?”
丹妮菈的嘴角莫名抽了一下。
就这样,丹妮菈和佛利成为了密友。
有时她和佛利在图书馆相会,会见到一个与平时大相径庭的佛利。
她抱着一本中等厚度的《伊耿征服史》,隔壁书架的佛利比她更好学——从音乐到绘画、从文学到历史、从骑士到刺客列传、从药学到神学,一本比一本厚,丹妮菈怀疑他随手拎一本就可以把她砸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他,令他看不完这些书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丹妮菈就很惊奇地盯着他。
实在是同龄人都好动,没见过这样阅书广泛又阅读速度极快的人,有谁会对厚厚的一翻开就会被灰尘糊一脸的大砖头感兴趣呢?即使是大臣和学士也很少关顾这里,他们都是有小书房的——除非手头寻不到。
等她囫囵吞枣地看完《伊耿征服史》时,佛利已经由泛读转为了精读,开始第二遍看那本一看就很能吓唬小孩的大砖头医书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
丹妮菈第一次面对学霸竟在我身边的压力。但她自己又不看,只能让佛利讲给她听。
“人最脆弱的地方是颈部和心脏,其次是......”佛利突然不说话了,慢慢抚上了她的脖颈。
丹妮菈冲他歪头一笑,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笑意。
佛利收了手,接着讲下去。
有时她又能见到与宫廷佛利和图书馆佛利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佛利。
他将她扮作灰扑扑的普通小孩,带她从红堡的地道偷偷溜走,经一个毫不起眼的平房中转,最后抵达佛利在君临新购置的宅邸——一个富丽堂皇的“人间仙境”。
佛利会要求她马上脱下灰扑扑的衣服,让她清洗过后穿上他早已准备好的裙装,最后,由他来小心翼翼为她系上后背的绑带。
他会在丹妮菈的头发上喷一些并不浓烈的香水——是异邦的味道,然后轻柔地将每一根发丝都梳顺。
“叫哥哥,丹妮菈。”佛利挑起她两边的秀发,熟练地将它们缠绕到中间盘成一个小花苞。
“哥哥。”而丹妮菈看上去是如此的懵懂,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紫色的眼睛里满是清澈的好奇。
这让佛利感到更加怜爱了——
他抬起她的一缕黑发放在鼻尖轻嗅。
时间久了,丹妮菈有些不耐烦,她的手边仅一株紫色的蔷薇花可供她把玩,而它已被她一瓣一瓣地扯下并撕得粉碎,现在她的每一根手指都沾满了紫色的花汁。
她用花杆点住了佛利的嘴唇。
——佛利放下那缕头发,蹲下来捉住了女孩不停摇晃的脚,耐心地给她穿上鞋,最后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紫色的蝴蝶停在丹妮菈的指尖,它和小公主对视一眼,飞走了。
佛利说丹妮菈是他的女神,但他又常常说“很可惜”。
可惜的是什么,他不说,丹妮菈也不问。
“哥哥,若我想对抗一个比我更强大的人,我该怎么做呢?”丹妮菈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的小公主,先迷惑,再出击——”
小公主的眸子还是那么地空洞,只是有了些隐秘的兴奋。
“而你会成为最值得同情的对象。”佛利放下画笔,绕过丹妮菈面前的花朵,从她的身后慢慢环抱住了她。
“哥哥,那你会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吗?”蝴蝶又飞来了,丹妮菈盯着它。
“妹妹,美好的东西总是会毁灭,没有谁会永远陪伴另一个人。”他的手反复摩挲着她的脸,“但此刻即永恒。”挑起她的一缕黑发,他轻吻了一下。
那一天,佛利最后将丹妮菈的头发烫得毛毛躁躁,有些焦了。
“祝你成功,我的小公主。”
此后几天,丹妮菈从未与佛利打过照面。
佛利在躲她——丹妮菈无比确信。
窗外悬着一轮新月,丹妮菈躺在床上闭目,睡不着。
“你是故意的。”有个声音说。
故意?什么故意?真是冤枉啊!她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女孩,每天不是在做梦就是在犯迷糊!和伊耿打架那是他欺人太甚!打人不打脸蛋,骂人不骂双亲!他那话可不就是翻来覆去地炒那点陈芝麻烂谷子,把她们一家三口都连拐带弯地骂进去了么?
“我没有。”丹妮菈下意识反驳。
她听见了一声嗤笑,“没有什么是你在乎的。一切都是你的游戏,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你自己。”
不把事情闹大,难道她要被同龄人无端的恶意淹死吗?
只是她也不在乎这个,只是想点一把火,端看它最后燃到什么程度罢了。
丹妮菈想了想,勉强认同了它的说法。她沉默了一会,问:“你一直在盯着我。敢不敢露出你的真面目?”
“留着以后吧,小女孩。你的下一个猎物要来了,祝你玩得开心。”
那个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消失了,丹妮菈猛地睁开了眼。
刀面干干净净,映照出森冷的月光。
佛利从阴影里走出,半边脸淌着月色,另半边脸埋在黑暗。
丹妮菈自己拆了绷带,看到佛利的那刻瞪大了双眼,“佛利!”
佛利对上那双紫色的眼睛,放缓了脚步,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的心。
丹妮菈从被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包袱,踢开被子下了床,拎着布包快步到佛利的面前
——抱住了他,同时也接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哥哥,整个宫廷里,只有你对我好”
佛利的脸更加扭曲,他那只背在身后的手颤抖着,慢慢地把刀移到腰间
“哥哥,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怀中女孩抬起头,那双紫眼睛在月色下亮亮的,还是那么空,却有什么东西在里头逐渐填满——是期待与欢喜。
“带我去狭海对岸吧,去里斯、去密尔、去瓦兰提斯,去哪儿都可以,”
佛利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
佛利的另一只手猛然将她搂紧,浑身一僵,松开了她。
她听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然后看到黑发少年跪在自己面前,蓝眼睛泛出了闪烁的泪花。
佛利拉住丹妮菈的手,并亲吻女孩的手背,仿佛在亲吻尚在世间的另一个自己。
丹妮菈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左肩,佛利不解地停下了动作。丹妮菈则继续用那只手抚上他的脖颈和面庞,
佛利微微抬头,她低头轻轻吻上了他的双唇。
同时另一只手脱离了桎梏,环上了他的脖颈,
“噗嗞——”
“人最脆弱的地方是颈部和心脏。”她解释道。
“我的小公主,先迷惑,再出击。”
佛利想起了那天的花园与蝴蝶,他快分不清,两个女孩重叠的脸。
——丹妮菈看到少年的面容有一瞬间的空白,却又很快被释然与迷茫替代,那双蓝眼睛仿佛看到什么似的弯了起来。
就像看到了一片海。
这片海慢慢变成了红色。
丹妮菈坐在血泊里,抱着佛利的脑袋发呆——这是玛丽一进门的场景。
短暂的惊愕过后,她朝丹妮菈走来,蹲下平视女孩空空的眼睛,
她说:“刀给我,人是我杀的。”
丹妮菈抽出佛利脖子上的刀递给了玛丽。然后她站起来,拾起那把佛利掉落的刀,先给玛丽的手臂捅了一刀,再往自己的左肩狠狠一扎,
然后拉住玛丽的手,冲她真心实意地笑了:“一起吧,玛丽·莱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