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春後,煙雨濛濛,白日也蒙上層層薄霧,行人皆披上輕裘,卻掩不住四處流竄的暗流。
朝堂之上,風聲更甚。
太子陳亘年歲漸長,德才兼備,卻遲遲未冊立太子妃,立儲一事被懸而不決,讓局勢蒙上濃重陰影。
而二皇子陳業野心昭昭,倚仗母族實力,不斷籠絡朝臣、攏絡兵權,暗地裡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三皇子陳越年紀尚幼,行事低調,但背後也隱隱有些勢力蠢蠢欲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每一場朝議,皆似潛藏刀光劍影。
自茶會後離開,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沈懷玉書房。
書房前有一座小院,環境優雅,此時春雨初歇,庭院中梨花如雪,枝條被雨打得輕垂,地上鋪著一層濕潤的白花瓣,香氣清幽。
本該是令人放鬆疏適的美景,石桌旁,沈懷玉一身月白長衫,腰束玉帶,眉目沉靜如畫。他為顧長嘯斟了一盞溫茶,推過去,語氣卻不甚輕鬆:
“今日朝上議事,二皇子黨又提北疆蠻子騷亂之事,欲調禁軍增援,聲勢浩大……你知否?”
顧長嘯隨意接了茶盞,指尖摩挲著杯沿,眼中閃過一抹冷意,卻仍帶著懶散笑意:
“知又如何? 不知又如何? 畢竟我身無官值,只留一個爵位。”顧長嘯頓了一下,睨了好友一臉嚴肅的神色,嘆了口氣又接著道: ”算了,我看無非借題發揮罷了。北疆小股蠻子作亂,歷年常有,哪至於動用禁軍?”
沈懷玉微微頷首,眼神沉靜如潭水,聲音低沉:
“可惜有些老臣也被二皇子收攏了。言辭懇切,說什麼『防微杜漸』、『安邦定國』,似乎不調兵就是失職。”
他頓了頓,輕輕一聲嗤笑,聲音藏著寒意。
“禁軍是專為設皇城而設,若讓二皇子染指禁軍,便是開了門,將兵權拱手讓人。太子之位,只怕……”
顧長嘯收起了嘻笑,手指輕叩桌面,眉宇間多了幾分英氣與鋒芒。
“我知道,”他低聲說,”但……這盤棋,怕是太子也未必能穩勝。”
沈懷玉定定看著他,神色嚴肅,忽而壓低聲音:“你可曾想過,皇后數次示意,要你進禁軍任職。禁軍統領一席,若落到你手中,不只是自保,更是護太子護皇后,護你自己。”
顧長嘯卻只是搖頭,目光如刃,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狂氣:
“我若進禁軍,便是給自己套上枷鎖。太子今日有恩於我,可若將來風向有變呢?朝堂之上,恩義二字,不值幾文。”
他的語氣不大,卻字字如鐵石敲打在地面,激得風聲陣陣。
沈懷玉目光微微一凜。
“你心裡明白,今日的太子與昔日的太子不同。他穩重了許多,也更識人心險惡。我們身為太子伴讀多年,如今正是太子用人之際卻無人可用,若連你我都不出手,太子在朝堂還能撐得多久?”
顧長嘯捏著茶盞,沉默了片刻。
雨後的梨花落了滿地,空氣裡帶著一絲微涼的花香,幽靜而壓抑。
許久,他低聲道:“我再想想。”
沈懷玉緩緩吐出一口氣,抬手拂去案上一片花瓣,語氣溫和了些:
“想清楚也好。但別太久。”
顧長嘯聽罷,笑了笑,卻並未明言答應。
他手中茶盞輕轉,聲音淡淡的,帶著少年意氣與幾分慵懶:
“禁軍是好,可我如今手無一紙官身,亦為建功,怎麼好貿然登堂入室?便是皇后,也未必能平白無故拔我一程。”
沈懷玉眸光微微一動,凝視他半晌,低聲道:
“眼下風起雲湧,朝局未穩,便是再小的官,也得看風行事。”
他說到這裡,神色有一瞬的凝重。
“我如今雖僅是翰林院的小小編修,但身在局中,太子之事,亦責無旁貸。你我既為太子黨一脈,便該早作打算,不可再如少年時,只憑一腔熱血行事了。”
顧長嘯捏緊了茶盞,指節微微泛白。
一陣微風拂來,吹動庭中梨花片片,宛如漫天飛雪。
他垂眸,不置可否,只笑道:“我自有分寸。”
話音落下,似笑非笑,卻已然是婉拒了更多的勸說。
沈懷玉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絲隱隱的擔憂。
但最終也未再強求,只低聲道:
二人相對,皆無言。
庭院深深,春光寂寥,唯有梨花靜靜墜落,似在無聲見證一場未來風暴的開端。
兩人相視一笑,眼中卻皆是深藏的憂心。
就在不遠處,秦疏影立於角門後靜靜望著這一幕。
她手中捏著帕子,指節泛白。
前世,她親眼見顧長嘯為北疆之事受命遠征,途中中伏,死於副將叛變之手,最後連屍骨都未能帶回京城。顧家一族滿門忠烈,卻被誣以通敵之罪,滿門抄斬,京城血雨腥風。
而顧氏一族,是皇后唯一的娘家支撐,顧長嘯之死,等同於皇后與太子失了半壁江山。
從那之後,太子節節敗退,朝堂局勢直轉直下,最終落得……無法挽回的局面。
秦疏影垂下眼簾,心中一片寒意與苦澀。
——這一世,她定要改變這一切。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庭中,風起。梨花如雪,漫天飛舞,彷彿冥冥中也在低聲哀嘆。
--------
夜深露重,月華如水。沈懷玉倚窗小酌,心緒紛亂,竟不覺在案邊沉沉睡去。
夢境悄然無聲地侵入心底。
沈懷玉夢見自己坐在一座幽靜的小院中,青石鋪地,杏花輕落,一盞盞溫暖的燈火搖曳著微光。
有人在他身邊,低低笑著,給他披上外袍。
指尖輕輕觸過他的肩膀,帶著幾分熟稔與溫柔。
那人輕聲催促道:「外頭涼,莫要著涼了。」
他順勢抬眼,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面容,只覺那聲音溫婉柔和,像是飄蕩在耳畔的一縷幽香。
夢境流轉,他又見自己病重臥榻,那人守在床邊,一勺一勺地餵他喝藥,語氣嗔怒又心疼:
「沈懷玉,你若敢再這般不愛惜自己,我便不理你了!」
語調分明帶著嬌憤,卻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針線細細縫補著他支離破碎的心魂。
他明明渾身乏力,卻因那人的陪伴,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安定。
他聽見自己喑啞地笑了笑,伸手,將那人的手牢牢握住,不願放開。
可就在這時,夢境忽然變得模糊紛亂,周圍景象像被濃霧吞噬。
他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樣,卻只見到一片朦朧,聲音也漸行漸遠。
「懷玉……懷玉……」
那聲呼喚如泣如訴,直擊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沈懷玉猛然驚醒。
額上沁出冷汗,背心濕透。
他緊緊攥著身下的錦被,心跳如擂鼓,一時竟無法分辨夢境與現實。
室內只有燭火微弱跳動,映得影子顫巍巍地攀附牆壁。
沈懷玉緩緩抬手按住額角,眉心緊皺。
他低聲呢喃自語:
「……荒唐。」
一場夢而已,何以教他如此心悸?
又是誰,能令自己在夢中心甘情願托付一生,甘願共度風雨?
他向來自持冷靜,不信夢象之說,可今夜這份難以驅散的哀傷與熟悉,卻像藤蔓一般纏繞著他,無論如何也甩脫不得。
沈懷玉閉了閉眼,冷聲自斥:
「不過是南柯一夢……不足掛懷。」
可胸口那處隱隱作痛的悸動,卻分明告訴他——
這一夢,怕是從很久很久以前,便已悄悄種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