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顶顶善良的沈央做了个梦。

    梦到老皇帝崩逝的那天晚上,也是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闪电映在皇帝惨白的脸上,将他眼里的恐惧照地无所遁形。

    沈央立在床前,冷声问立在塌前的少年,“还不动手,是要等太子入宫,将咱们俩抓起来杀了么?”

    少年起身,从袖子底下伸出的手在打颤。

    沈央握住他的手,“别怕,母妃在。”

    “毒妇……”皇帝挣扎,怒骂,“不想你温顺的皮囊下,是这样一颗歹毒的心!”

    “朕要将你,五马分……”

    他没说完,话语全被裹在厚重的锦被之下。

    雷声大作,暴雨如注。

    门外的禁卫将帝殿围得水泄不通,只要谢尘然想,就一只苍蝇都飞不出。

    原来诛灭九族的弑君之罪真的做起来的时候,是无比冷静,毫无感情的。

    直到床上的皇帝双脚一蹬,在二人手底下彻底失去生气时,沈央才惊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倒流至头顶。

    她的养子赵琮踉跄一下,跪跌在地上,眼睛挣得极大,还停留在弑父的惊惧中。

    沈央蹲下身来,轻抚着他涨红的脸庞,“琮儿,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下,殿门洞开。

    一身玄衣的谢尘然立在殿前,目光扫过屋内二人,落在沈央已然平静的脸上,压去眸中紧盯猎物的凶光。

    最后缓缓沉身,叩道,“微臣拜见新帝。”

    “拜见……太后娘娘。”

    那时的谢尘然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以后会落得一个跟皇帝一样的下场。

    而沈央从那时就知道,她和谢尘然总有一天会倒戈相向。

    毕竟权力之巅,只容得下一个人。

    “阿央,阿央……”

    沈央是被叫醒的。

    她的意识还沉在黏腻湿热的梦魇里,回应母亲的声音也变得迟钝,想要坐起身来,头刚一离枕,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犯下弥天大罪时都不曾乱的心绪瞬间崩塌,在此时乱如麻。

    这感觉太熟了,太熟了。

    她曾在青州的疫病里九死一生,尽管那日子已经离她很远,但只要想起,仍会后怕。

    死亡,离散,骨肉分离。

    她娘正用湿润的帕子帮她擦着身子,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你的身子好烫,怎么这么烫……怎么就这么烫。”

    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怎么就这么烫,怎么就染病了?

    她的阿央一直在这小渔村里,什么地方都没去,怎么就染病了!

    只是风寒发热吧。

    老天,菩萨。

    请保佑她的阿央只是风寒发热吧。

    沈央心中哀叹,被搅散的理智慢慢汇拢。

    “阿娘。”她下意识撇过头去,想离她娘远一点,低声说,“我想吃溏心蛋。”

    阿娘愣了愣,马上回应,“好,好,阿娘这就去给你做。”

    沈央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地下塌,望向她娘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最后打开门,悄然走出屋去。

    她不会死。

    她一定不会死,毕竟上辈子她都挺过来了。

    雨已经小了,细细的雨丝落在她滚烫的脸上,带来冰凉的冷意。

    她行走在黑夜里,步子虚虚浮浮。

    身后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让她停了下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想砸回来?还是想杀了我?”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不用你动手,我得了病,快死了。”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唇,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沈央不理他,径自往海边走去。

    身后人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

    雨很快停了。

    沈央坐在礁石上,抱着双膝看月亮。

    乌图图的两团,一团在天上,一团在海里。

    虚虚实实,影影绰绰,叫人分不清楚。

    她头一次觉得恍惚。

    她在梦里吗?还是上辈子的经历才是一场梦?

    马上,浑身上下的疼在真切地提醒她,这不可能是一场梦。

    疼。

    各种各样的疼。

    有小人拿针在扎她的每处骨头,被大刀拦腰斩断的疼,脑子也渐渐无法思考,甚至都没有力气维持坐姿,从礁石上咚地一声滚到了沙地上。

    那疼从激烈到麻木,片刻和缓后又激烈起来。

    她疼地在地上打滚,神志不清言语模糊地望着几步外地那个身影,“打晕我,捡起那天我砸你的石头,狠狠砸回来。”

    “求你。”

    她说,“快……”

    话没说完,被人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那张小床上。

    阿娘就守在她身边,旁边那张矮凳上还放着一碗溏心蛋。

    见她醒了,阿娘忙将她扶起来,询问她身体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沈央愣住。

    心里恨不得将那打晕她,又带她回来地家伙千刀万剐!

    万一传给她娘。

    万一……

    还有……她嘴巴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的腥味。

    好奇怪。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在阿娘的注视下吃完那碗热了又热的溏心蛋,那令人困惑的味道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沈母接过空碗,把脸往旁边一撇,默默流泪,“你这孩子,病了乱跑什么?害阿娘好找。”

    沈央的手抚过她娘流泪的脸,想要安慰她,被烫地缩了缩手,再掰过母亲地脸一探她娘的额头。

    心一瞬凉到了极点。

    她娘也染上了。

    许是她年纪小,比她娘先发病。

    沈母望着沈央一瞬青白的脸,将她抱在怀里,又哭又笑,“不怕,娘在呢。”

    “不怕,我们央央不怕,阿娘在呢。”

    上辈子,阿娘也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说,“我们央央不怕,阿娘在呢。”

    结果阿娘还是去了。

    沈央搂紧了沈母的脖子,“阿娘,我还是……还是没能救你。”

    沈母擦掉女儿脸上的眼泪,温声说,“央央不哭,阿娘也不怕,有央央在,不管什么阿娘都不怕。”

    接着拍拍沈央的背,缓缓唱起她常唱的那首哄孩子入睡的歌:

    “月花如水轻笼窗,星子点点缀穹苍。”

    “萤火提灯绕莲塘,织女垂袖绣云裳。”

    “小扇轻摇蒲影晃,茉莉香漫绕纱帐。”

    “娘声低唱摇篮曲,一夜安眠到天光。”

    母亲的声音渐渐模糊,氲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过了一会儿,少年送来一碗汤,深黑色,很腥。

    “喝掉。”对上沈央疑惑的眼神,他指了指沈母,“给她。”

    沈央看着他的眼睛,那是黑洞洞的一个深黑色的漩涡。

    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审视他:

    瘦削的,毫无血色的脸庞,像个游走在黑暗里的魂灵。

    也应该不太擅长说话,所以总是几个字几个字简短地往外蹦。

    沈央突然问,“是你的血吗?”

    少年点点头,重复说,“喝掉。”

    沈央将信将疑,接过这碗药一勺一勺喂烧得神志不清的阿娘服下。

    少年端过空碗,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

    沈央喃喃道,“好奇怪的人。”

    有点像……

    空碗落地。

    她被一个力道掼在床上,脖子随之一紧。

    少年漆黑的眸子摄住她,“你要……杀了我。”

    一个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他的力道很大,能轻而易举掐断沈央纤细的脖颈。

    直将沈央逼到窒息和死亡的边缘。

    沈央猛地想起谢尘然。

    很多年前,在朝露殿后的假山里,谢尘然也是这样将她摁在假山上,用这种委屈又凶狠的眼神盯着她。

    “怎么?”他问,“所以你是要杀了我?”

    此刻,两张脸庞在沈央的眼前重合。

    是他!

    就是他!

    她竟在这里遇上了他!

    可是,要杀人的分明是他!

    不由分说把扼住别人脖颈,把人逼到退无可退的人也是他!

    “谢……尘……然。”

    “放,开,我!”

    沈央的双手死握住他的手腕,指尖狠狠地陷进他的皮肉里。

    从好不容易获得的片刻喘息里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少年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

    叫十三。

    十三号。

    也许是对同类天然的好奇心,尽管他并不知道谢尘然是谁,还是收了力道。

    沈央跌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阎罗殿门前转悠一圈再回来了。

    “我不是要杀你。”沈央赶紧解释,“你很像我一个朋友,他叫谢尘然。你们都是挺奇怪的人,但奇怪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奇怪,也就是独特,跟其他人不一样。”

    “明白嘛?”

    少年没有回应,而是捡起跌在地上没有摔碎的碗,回到了厨房。

    沈央起身,在门边偷偷地望着他。

    鱼油灯下,少年垂头洗碗,神态安静又温驯。

    他的影子被无限放大,映在开裂的土墙上,让沈央觉得诡异。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时而温柔无害,时而暴虐无常。

    他洗完碗,朝门边看了一眼,吓得沈央赶紧把自己藏在门后。

    只听木门响了一声。

    他推开门,又回到屋檐上去了。

    沈央遛回床边,一探母亲的额头,发现她已经退烧了。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理了理混乱不堪的思绪。

    谢尘然这个危险的家伙,她得趁早摆脱她。

    否则一个不留神就被他弄死了。

    等母亲好了,她就要计划顶替沈小姐入宫的事了。

    她替母亲掖好被角,心道:娘,这一次女儿一定让你住上大房子。

    您等着女儿。

    她不知道,从现在起,她再也摆脱不了谢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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