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母重新捡起了卖鱼的活计。
镇上的人少比原来少了一半,以至于这卖鱼的活也不再好做。
为了维持生计,沈母还会每日到绣房拿些绣活。
她一面攒钱,一面打听着去往青州的船次消息。
一门心思要带沈央去青州寻爹。
沈央也在等,等码头通船。
她觉得谢尘然也在等。
因为每日沈母回来,她询问水路是否恢复时,谢尘然都会不动声色的走过来听。
这日傍晚,三人吃完饭。
沈央和谢尘然搬了小板凳坐在门边,像两座小门神。
沈母一面穿针一面打量着谢尘然。
这孩子长得很好,话少,勤快。
总是抢着帮她干活,脑子聪明,学东西也快。
她很喜欢。
谢尘然被沈母的目光逼的眼神无处安放,看起来特忙。
沈央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突然,她娘叫谢尘然把衣裳脱下来。
谢尘然一怔,手下意识摁住领口,脸上闪过一丝羞赫。
他身上都是虫子,很丑。
不想脱。
沈母笑着催促,“你外袍破了,婶婶帮你补补。”
谢尘然感到窘迫,又说不出拒绝。
只能揪着自己的衣裳,左右为难。
看上去很是无助可怜。
沈央暗爽。
她算是知道上辈子谢尘然动不动想弄死她了。
她简直把他的忌讳范了个遍啊!
初见时,她拍谢尘然马屁,说他气质不似凡人。
谢尘然以为她在讽刺。
赵琮登基后,她在未央宫设下筵席,请谢尘然赴宴。
又将那杯喂到他嘴边的酒,不动声色的洒在谢尘然的身上,请他移步偏殿,将他摁在塌上,扒他的衣裳……
那时候谢尘然就像现在这样,一面死死护住自己的衣裳,一面厌恶地看着她,“太后实在不必这般侮辱谢某。”
也是命大。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谢尘然没有一刀捅了她,实在是收敛了脾气。
于是沈央大发慈悲的替谢尘然解围,“阿娘,天凉了,脱了衣裳就该病了。”
阿娘这才作罢。
谢尘然向沈央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沈央一怔。
啊?
谢尘然会感谢她?
于是她挽起一丝讨好的笑。
成功得到了谢尘然的一个白眼。
不是???
这人有病吧?
沈央想拿石头砸破他的脑袋!
谢尘然想,“她很可爱,很善良,更能体谅我的难处,我感激她。”
随即一个声音马上打断他,“蠢货。这就想放松警惕了?又觉得她是好人了?别忘了她上一刻可以对你笑,下一刻就搬起石头砸你的头!”
沈央当然不知道谢尘然在想什么。
只想离有病的人远点。
她和谢尘然这辈子最好的结局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于是搬了板凳坐到沈母身边,把头枕在沈母膝上。
沈母摸摸她圆圆的脑袋,“困了?”
沈央点头。
她一点不想看到谢尘然。
沈母收好绣筐,和沈央进屋。
谢尘然身形一闪上了屋顶。
屋里沈央睡得正迷糊,只觉得脚边有个人挨了上来,她没睁眼,含糊不清地问,“阿娘,怎么改睡那边了?”
阿娘吹熄油灯,掀开被子躺了上来。
一只手拍着沈央的背,温声道,“阿娘在。”
沈央一下就醒了。
睡意全无。
阿娘睡在她的身边。
那脚那边睡的谁???
谢尘然?
嗯……
沈央真想一脚给他踹下床去。
虽说她的身子是个女童,谢尘然年纪也不大,还讲不得什么男女大防。
可是……
只要一想到脚边睡的是谢尘然,她竟头皮发麻!
沈母问,“睡不着吗?”
“嗯。”沈央翻身抱住她阿娘,“睡不着,想阿娘唱歌。阿娘就唱一遍,明日还要出海呢。”
“嗯,就唱一遍!”沈母笑着点点她的鼻子,清了清嗓子,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谢尘然躺在床上,身子僵直,一动不敢动。
手掌仔细抚摸着温暖的床榻。
他第一次睡在这么安全又舒适的床上,伴着沈母的歌声——
那首他蹲在窗口,偷听了很久的歌谣。
“记忆里,母亲也会唱这样的歌。”
罕见的,另一个自己没有跳出来反驳。
在这样闲适的歌声里,谢尘然慢慢滑入梦乡。
第二天,沈母早早随村民出海
沈央醒的时候,谢尘然已经做好了饭。
小米粥,馍馍,配一小碟拌黄瓜。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完饭,等谢尘然收拾好厨房,沈央捻着针,喊住谢尘然,“你过来。”
谢尘然没动。
沈央走过去,他倒退了一步。
沈央扑哧笑,“怕我用针扎你啊?”
她搬来小板凳,站在谢尘然面前,刚好够得上谢尘然的胸膛。
穿针引线间,沈央很快把谢尘然破掉的衣裳缝好。
拍拍他的胸膛,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谢尘然偷偷看了一眼,那破掉的地方表面被她缝的严丝合缝,背面像爬了一条张牙舞抓的蜈蚣。
倒很像她这个人。
表面无辜无害,实际……
而沈央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谢尘然其实很像。
因为都是看起来人模人样,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日天气,比谢尘然的脸还变幻无常。
原本明晃晃的晴空乌云遮蔽,风起云涌。
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两人抢着把院子里的干鱼收了。
正收着,沈央手里的干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看了一眼这摇摇欲坠的天,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谢尘然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干鱼,也跟着跑了出去。
沈央被风刮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跑了半里路。
路上,正巧遇到几个眼熟的面孔。
是跟阿娘一起出海的那几个渔民。
个个垂头耸肩,毫无生气。
沈央的心凉了一半。
呆呆站在原地。
一个渔民走上前来,犹豫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我和我娘。”沈央答。
她一时间根本不敢开口。
也害怕对方开口。
“海上起了大风,你娘的船沉了。”那人说,“我们尝试捞她,没捞回来。”
“那时海上大雨,什么都看不清……”
沈央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嗡鸣。
只听说船沉了。
接着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那人叹了口气。
他们渔民都是看天吃饭的,每一次出海,家人都把心悬在刀尖上。
默默祈求着海上的风再平一些,雨再小一点。
他还要说什么安慰的话,盘算着沈央这样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该给哪家继续抚养。
远远地看到沈央身后一个十七八的少年,追了过来。
他心想:幸好,还有一个哥哥。
他摸了摸沈央的肩,转身走了。
毕竟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另外一家,他们还要把这个沉痛的消息传给他们。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地上,空气里满是猩湿的气味。
那大颗雨滴砸在沈央的心上。
像石头,又像刀子。
风急雨骤。
沈央小小的个子,被风刮地站不住身,在雨里打转。
若不是被身后人扶住肩膀,只怕已经栽进了泥里。
“为什么。”沈央重复喃喃这一句。
为什么娘亲躲过了瘟疫,还是没能躲过死亡?
既然是这样,那她重活这一世为的是什么?
就是为了自己害死阿娘吗?
如果不是她非跳下船去,阿娘不会留在这个小渔村。
也不会出海。
她想让她娘逃过瘟疫,却自己害死了她!
“啊——”
万般复杂的心绪无法纾解,沈央把手臂塞进自己的嘴里。
像一头失智的小兽,撕咬。
把自己的手臂咬到血肉模糊。
似乎这样,心里能少痛一些。
谢尘然静静看着她。
不知道怎么安慰,也说不出安慰的话。
只是把她的手臂从嘴里解救出来,紧紧地困在身侧,不让她做出什么事情伤害自己。
雨越来越大。
沈央发泄了一通,反而沉静了。
母亲的遗体还在海上,她要把母亲的遗体找回来。
谢尘然在她面前蹲下身,“上来。”
雨声太大,沈央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一言不发的蹲下身去,把背留给自己。
沈央趴在他的背上。
少年人的背也没有多宽阔,却隐隐给沈央一丝安心的感觉。
如果他知道,自己曾经杀过他,只怕立刻就会把她摔下地去。
想着想着,她趴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雨没下多久,天放晴的时候,沈央也醒了。
她对谢尘然说,“带我出海,我要去找我娘。”
谢尘然没有说话,起身出了门。
沈央心底浮起失落,又不由自嘲一笑。
她和谢尘然在这个荒远的渔村萍水相逢,她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帮她?
想到这里,她也站起身来。
她还是要出海。
走到海边,见一个人正躬身用力将渔船往海里推。
海风钻进他的衣裳,像一条翻腾的鱼。
是谢尘然。
沈央跑过去,和他合力将渔船推进海里。
一人一支桨,坐在船的两边,将船划离岸边。
“谢谢你。”沈央低声说,“算我欠你的。”
谢尘然没吭声,兀自划动船桨。
海面平如明镜,一点都不像才卷起大风大浪的样子。
沈央和谢尘然找了一下午,一无所获。
连着半个月,沈央和谢尘然每天都会出海,始终没有找到沈母的遗体。
最后一天早上,沈央在床上呆坐了很久,叫住在厨房忙碌的谢尘然。
“不找了。”她说,“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到了。”
谢尘然没吭声,去抄灶膛里的火。
两个人吃完饭,谢尘然起身收碗,沈央摁住他,“听说码头通船了,我要走了,你也离开吧。”
谢尘然睫毛颤了颤,“去……哪儿?”
沈央吐出两个字,“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