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入秋后的楚南市雨水不多,今夜却意外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潺潺水声萦绕,困意很快就侵蚀了裴舒,既然拿定了主意,再多想也是无用,索性回床躺下入睡。

    都道梦里不知身是客。

    但她眼下却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这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古代婚礼,比裴舒看过任何一部电视剧的规模都要宏大,连老版三国都只能算是略有相同。

    她的视角是新娘,各种仪式下来劳累程度不亚于当年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然而更让裴舒感到不适和害怕的是接下来的限制级场景。

    古人说什么来着,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

    如果这是上天对于她想通过“婚姻”走捷径涨棋这一念头的惩罚,裴舒觉得未免也太严重了。

    “三娘仙姿玉貌,堪比瑶台真人,本王见之心折。”

    蓦地被人打横抱起,身子霍然腾空,她下意识挣扎,却发现手脚酸麻,软塌塌地使不出半点力气。

    “你!你下…下流!”

    她本想脱口而出“下药”,神思电光火石间一转,立马改口骂道。

    新郎但笑不语,醉眼迷离,满面春风地朝床榻走去。

    裴舒感到了不正常的颠簸,目光倏地掠过门口被丢弃的拐杖,心下了然。

    急色暴戾,还是个瘸子,这是她对这位新郎倌的第一印象。

    他方才一进门就喝退了众人,吵嚷着给她卸妆。侍女上前来阻,盛怒之下又砸了茶盏,飞溅的碎瓷片划破了小姑娘的脸蛋,流一道醒目的血痕。

    就在裴舒临时抱佛脚式地求神拜佛祈愿一会儿能暂时双目失明的时候,她忽然发觉“新娘”已经睡熟了。

    新郎吹熄灯火,确认过四下无人。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正是新娘今日穿戴的首饰,想来应该是趁着卸妆时藏下的。

    一抬手猛地刺破小臂,血液滴落。

    这突如其来的故事转折,让裴舒有些目瞪口呆,一时想不明白自己刚刚是不是漏瞧了什么,还是因为梦境里本身就不存在“逻辑”。

    哒哒哒。

    静谧黝黑的房间里透出幽暗的荧光,指尖在键盘上飞掠而过。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如密丝蛛网般掌控全局,又似蜻蜓点水般轻盈。

    “你还真写啊?”

    姬和端着酒杯站在身后,“按照小殊的性格,这东西估计就是个过场吧。你那一屋子专门给她收的棋谱,她不心动才怪。”

    窦简的手顿了顿,冷冷道:“你很了解她?”

    姬和语塞,暗叹今夜真是犯了“言多必失”的忌讳,嘿嘿笑了两声,决定不再多话。

    不过这个决定只持续了三分钟不到。

    “你说要是写得好,小殊也同意和你结婚。这算不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探头探脑地说道,“毕竟现代社会了,再没有当年那种刀悬脑袋上的事儿了。虽说现在女性想离婚容易多了,但是我相信你,肯定能笼住美人心的。”

    窦简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哀嚎应声响起。

    “窦行夷!”

    姬和终于爆发,“你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吧!当初你寻死觅活来找我,让我为你求长生之道,说什么小殊在八百年后等你。我耗尽心血把药给你炼出来了,亲自替你试药,和你一起变成两个不老不死的怪物。你心怀一念,知道裴舒在未来等你,哪怕日煎月熬也能坚持。那我呢?”

    键盘敲击声骤然停下,屋内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静得仿佛空气都不再流动。

    “对不起。”

    窦简说道,细听之下,声线似乎略带了些抖动。

    “伯歧,我…我只是,很害怕。”

    他将脸埋入一双大掌之中,闷闷道:“当年小殊向我坦白她并非大祁之人,只是后世的一缕魂魄。我吓得快三个月不敢入睡,生怕一觉醒来,她就和忘了薛青阳一样忘了我。”

    薛青阳。

    这三个字一出,姬和倏地便了悟为何窦简会如此失态。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曾经多么搅动风云的人物,现今也早已化成一捧黄土,湮灭在滚滚岁月长河之中。

    此刻听到,往事如东流西归之水,骤然浮现在眼前。

    裴舒的记忆是断层的。

    这点没人比姬和更清楚。

    彼时裴舒落水染病,沉疴难起,还是他恰巧路过施以援手,不过病愈之后却对自己过往全然不知,甚至连姓什名谁,年岁几何都不清楚。

    自幼随侍左右的仆妇说她在七岁时也曾有过一次这般经历,醒后不仅记忆全无,甚至胡言乱语了一段时间,如此家中人才将她打发去了益州,由叔父抚养。

    第一次失忆,她被人从玉京送去了益州,在那里认识了薛青阳,两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若非薛青阳年幼懵懂,执迷错了对象,两人只怕早就共成连理了。

    第二次失忆,玉京的指婚御令颁下,她无奈嫁去了黔州,阴差阳错地和窦简结了夫妻。

    待再逢薛青阳厘清心绪,下定决心和小青梅再续鸳盟时,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了。

    窦简这小子早就上赶着捡了这漏,已将明月*揽入怀中,哪里肯再舍得放手?

    不过也由此可见,裴舒的心意并无固定,乃随时随境而迁。昔日她忘了薛青阳,薛青阳便再无机会,纵年少时深情厚谊,也徒余一人感怀追忆。

    现在嘛…她很显然也根本不知道窦简是谁。

    “这,这还是…世事轮回…哈哈,你这先步下手为强,的确是妙手,妙手。”

    姬和装模作样地表扬了几句,见他始终不回话,心中气也消了大半。

    他本就是天真赤子,豁达开朗,万事不存心的作派,又道:“不管怎么说,现在人找到了,而且也没什么前缘旧爱的。你努努力,让人爱上你不就得了。反正一回生二回熟,你已经成功过一次了,比其他所有人都有经验嘛。”

    “要是…她不爱上我,我该怎么办?”

    窦简的嗓音中透出浓浓的迷茫无措,甚至还有慌乱:“她九岁定段的时候,我就已经找到她了…可每次我只要一靠近她,她就会发生各种意外,连偷偷跟着,送东西也不行。除了每年的生日礼物,我根本就没有接触她的机会。十一年了,小殊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如果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怎么办?那我呢,我要怎么做?”

    “不会吧!小殊现在也是每天除了下棋就是下棋,就几个师兄关系比较近,但他们也都有主啦。虽说她是长得和仙女似的,脾气可真要了人命了,一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偶尔开口吧还句句都往人心窝上捅刀…”

    说着说着就感受到两道炙热的死亡光线向自己投来,姬和的声音也逐渐低了下去。

    “我的意思不住她不招人喜欢,就是…那什么,她特别适合你。”

    “呵?”

    窦简逐渐冷静下来,哂笑一声,“适合我?”

    “这么看起来,这段关系倒是很适合我。”

    晨曦从轻薄的云层中透出,洋洋洒洒地落下。微风拂过山岗,露珠儿凝在枝叶尖儿,一闪一闪地耀着金芒。

    跃动的光斑映照在裴舒的面庞,她坐在落地窗前,认真地翻动查看着手中厚厚一沓材料。

    “怎么样?”

    窦简始终站在她的身侧候着,起初一颗心是被小火慢煎,随着裴舒越看越慢,脸色神色愈发凝重,他的心也紧跟着越跳越快。

    直到问出口的这一刻,他觉得心脏已要几近冲破胸膛。

    裴舒缓缓地合上文件夹,抬眼仰视着窦简。

    这一双瞳仁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明澈澄净的琥珀色。

    “如果您是真诚的,这份材料里的条款也是真实有效的话。这将是一段完全有利于我的婚姻,我不明白,您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她的眉间微微皱起,不知是因为疑惑还是光亮刺眼。

    窦简愣住了。

    这是自两人重逢之后,第一次相隔如此之近。

    裴舒现下仰头瞧他的模样,像极了自己曾经给她画眉的场景。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的目光在这一瞬失去了焦点,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只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的羔羊。

    三分钟后。

    等了又等的裴舒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主动再次问道:“您好?窦先生,我的问题您方便解答吗?”

    窦简猛地往后一退,仿佛是精美的木偶突然活了过来。

    “啊?对不起,我,我刚才想到了些别的事情,走神了。不好意思,麻烦再说一次问题吧。”

    他连连向他赔礼道歉,弄得最终裴舒倒有些羞愧。

    “我说,这段婚姻对您的益处在哪里呢?”

    她换了问法,决定更直白一些。

    “是你啊。”

    窦简说得理所当然,“我能够成为裴舒八段的合法丈夫,我们的婚姻将受婚姻法的保护,这难道还不够吗?”

    “所以……”

    裴舒闻言露出了个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是想借我的名气?你应该是商人吧。”

    “不是!”

    窦简立马为自己辩白,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汗珠,“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这个心思。而且文件里也写得很清楚了,我们可以不对外公开,这样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会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

    “那到底是为什么?”

    裴舒的面容纠结起来,实在想不明白窦简这样做的原因。就如二人对局,对方落下一子,任凭她如何思索计算,也始终无法堪破这着棋的意图。

    修长的手指忽然抚上了她的眉心。

    “不要皱眉,小殊。”

    是窦简。

    她直到此刻才恍然发觉,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早就超出了一个棋盘,远近过裴舒和人来往的正常身体接触界限。

    他的指尖温度似乎高出常人不少,质地略有些粗糙。

    是棋茧。

    嘴里明明白白说着让人不要皱眉的人,自己倒是紧紧锁着双眉,愁云惨淡的模样。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窦简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觉得有话直说许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唇齿相击,一个个音节冒出,每多说一个字,喉间到肺部的铁锈气味就愈发浓厚,似乎自己正拿着把尖刀毫无保留地向裴舒剖开胸膛,生生将心脏剜出。

    只为了好让她瞧见。

    裴舒眨了眨眼,眼里有震惊,疑惑,还有稍纵即逝的惧怕。

    她在害怕自己?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在脑中升起,便彻底击溃了窦简所有的勇气。

    “喜欢你...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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