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的水染成粉红色,骨炘等金泪洗完,双手伸进水缸里,洗净手上的泥灰血迹,踢正地上的石头,勺起水浇在石头上,取下腰间的刀,一脚踩在石头上,弯腰磨刀。
“擦擦”的声音随着她手臂的肌肉移动,鹤别云取下墙上挂着的战利品,丢给她,“做把喝汤的勺。”
锅里咕噜咕噜冒白泡,骨炘盯着脚边的铁柄,迟迟不捡。泥屋里的其他人盯着这边,离得近的看得很清楚,骨炘放下腿,俯身捡起地上的铁柄,丢向邻屋的石铺。
光膀子的石匠一脚把铁柄踩进泥里,拿出炉子里烧红的铁锹,奔向骨炘。
泥屋里的其他人拿着棍棒刀剑,嚯嚯向骨炘奔来。
鹤别云搓去手心的铁屑,“你好像有麻烦了。”
浩浩汤汤的一群人奔来,骨炘捡起石头上的刀浸进水缸。
铁匠离骨炘还有十步,骨炘抬刀,荡起水花,泼向鹤别云,与此同时,石匠挥下铁锹。巫巫后退,避开水珠。金泪端着锅退到墙边。
鹤别云身上淌着血水,他就这一套衣服。
“是你有麻烦了。”骨炘微笑后退,让出身后的人,“滚远点儿打,别打搅我吃饭。”
乌泱泱的一群人遮住鹤别云的身影,巫巫走到金泪身边,左手挥散热气,“好香啊,盛汤吧。”
金泪在巫巫的注视下放下过,颤着双腿从隔壁石铺找出三只碗搁在地上,端起锅倒汤。
“慢点儿。”巫巫蹲在锅前,守着碗,“都倒在地上了。”
金泪望了眼巫巫背后的人,果真放慢速度,巫巫端起奶白色的汤嗅香,“嗯~~,不错,第一碗先给你。”
巫巫转身把汤递给身后站着看他的骨炘。
骨炘接过汤,蹲在巫巫身边,“不去帮忙。”
泥屋粗糙,没有板凳,只能蹲着吃,巫巫端起第二碗汤蹲在骨炘旁边,“他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能帮他。”
没有筷子,也没有勺子,骨炘三两口喝碗汤,右手拿起肉,送进嘴里,“他抢了你的婆娘?”
巫巫喷出汤汁,右侧的金泪抬手遮住碗往右移。
“他杀了我。”巫巫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骨炘、金泪同时看向巫巫,她们也曾杀过人,知道人死了便再无复活的可能,眼神交汇,确认这人有病。
骨炘啃完肉,吸干骨髓,端起锅再倒了一碗,一口干完汤,蹲在原地,拿起碗里的肉开啃,丝毫不受头顶上的欢呼声影响。
巫巫抬头,圆形屋檐上挤满人,握拳喊着“杀杀杀”,他们的衣服干净整齐,不似泥屋里的陈旧,“他们是谁?”
骨炘丢下骨头,盯上巫巫碗里的肉,“吃吗?”
巫巫把碗递给她,“他们比你厉害。”
骨炘夺过碗,埋头啃肉,明摆着的事非要说出来吗?
巫巫算是明白了,泥屋分为三种人,离泥屋越远,身份越下贱,住进泥屋里的人比不上屋顶上的人。中间的木桩绕成的场地是擂台。
头顶的人欢呼,铜板砸下的声音越来越响,他们在赌,赌谁会赢。
擂台的人密密麻麻,巫巫看不见鹤别云,这么久还没解决,这家伙在做什么?
擂台中间,一层一层人压着鹤别云。这些人都是普通人,鹤别云善良,不欺负弱小,只挥舞拳头,隔出半臂长的空间。头顶绕着疯狂的叫喊,“杀杀杀,杀了他。”
“一群蠢货,杀了他。”
……
喊声突然暂停,观众扭头,挤在中间的人努力往两侧挤,让出道路,暗绿的衣袍走在中间,帽衫下黑漆漆一片,看不清里面的面容。
巫巫:“他们怎么了?”
“神来了。”骨炘吐出骨头。
绿衣袍停在桌前,桌上摆着破布,画着两个圆,左边的圆堆满肉干,右边的圆空荡荡。绿色手套摸出一块肉干放在右边的圆里,围观的人心思摇摆,不安的手调换赌注,压在右边的圆里。一块跟着一块,右边的圆堆满肉干,左边的圆内寥寥无几。
观众让出两米宽的位置,绿衣袍站在边缘上,俯瞰擂台。
被阳光照成亮绿的衣角映进视线,鹤别云抬头,是凤临?
没有时间思考,鹤别云被推倒在地,数不清的拳头落向他,遮住所有阳光。
红白相间的身影冲上擂台,掀开障碍,人影漫天飞,巫巫抓住鹤别云的手臂,拖着他冲出泥屋。
“他们……”金泪护着肉汤,“好厉害。”
骨炘瞥过头顶的绿衣袍,丢下碗,掀开刀帘,翻上泥砌的床,就着茅草铺睡觉。
天要黑了,马上要下雨了。
深渊没有清晨、夕阳,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白天拉闸入夜,瓢泼大雨清洗血迹,巫巫拽着鹤别云顶着大雨跑进道观,关上大门。
凤临来了,他们要立即离开这里,巫巫拉上窗户,“小泥巴呢?”
小泥巴是鹤别云收的精怪,一直跟着鹤别云、巫巫逃命。平时这个时候,小泥巴躲在屋里避雨,现在,人却不见了。
再耽搁一会儿,就走不了了,巫巫拉开门朝着雨夜大喊,“小泥巴。”
戴着草帽抱着两坛花的小泥巴钻出黑夜,站在门口,身上流出泥水,“我在这儿。”
巫巫拽着小泥巴胳膊把它拖进屋,踢上门,花瓣掉一地,小泥巴踢着泥腿,溅出泥点子,“我的花。”
“鹤别云,快起阵。”巫巫催促。
鹤别云提起茶炉,推开窗户接雨水。
巫巫:“鹤别云!”
“她不是凤临。”鹤别云收回茶炉,搁在炭火炉上,指间燃火点燃。
凤临喜欢绿色,她化作绿绿,守在清风山,凤临只喜欢旁边,从不参与。泥屋打打杀杀,绝不是她的手笔。
“你猜到她不是,这一路你不说,看着我犯傻。”巫巫松开小泥巴,盯着鹤别云。
“我们是仇人,你的痛苦,我的快乐。”鹤别云揭开茶坛瓷盖,抓起一小撮茶叶丢进沸腾的炉子,“你又欠我一个陶罐。”
巫巫:“外面挖点泥巴自己烧去。”
鹤别云:“来这一年,我烧了七百三十七个陶罐,你一个都没给我留下。”
巫巫:“恭喜你,你将会拥有第七百三十八个陶罐。”
鹤别云倒出茶水,吹散热气,“何止七百八十三个,门口的瓷路都将被你铺满。”
巫巫抢走鹤别云倒出的茶,“怪你技艺不扎实,一摔就碎。”
小泥巴心里说着“幼稚”,五官皱在一起,抱着花弯腰溜到巫巫身后,跑到门口,拉开门,门外的雨声淹没二人的吵闹,小泥巴与夜里的人对视,“哐啷”一声关上门。
这里是深渊,外面常常围满野兽,争抢的人常在附近争斗。巫巫、鹤别云同时看向小泥巴。小泥巴脚上沾满掉落的花瓣,泥汪汪的眼睛水光闪烁,“外面有人。”
鹤别云冲到门口、拉开门,冲进雨夜,与黑夜里的人对视。
大雨浇在骨炘头上,她望着眼前的黑夜,挑起的眉毛拦住雨花。
入夜,泥墙内的人钻进小窝,等到泥屋只剩下鼾声,骨炘翻下床,钻出刀帘,踩着泥水出泥屋。泥墙外堆着参差不齐的芭蕉叶,底下挤着躲雨的人。半截鞋子陷进泥里,骨炘弯腰捞出一手泥,稀泥溜出指缝,手指揉搓手里的泥,最后只剩下一粒硬梆梆的石子,不,它太光滑了,不是石头,是眼泪。
她没走错。这条路是白天走过的那条路。
夜里没有光,骨炘只能凭借直觉往前走。走十步,捞一把泥水,搓走稀泥,留下眼泪,直到捞不出眼泪,骨炘才停手。
雨水稀释血气,土腥气、血腥气混在一起,野兽的粗气拦在前面,骨炘抽出背上的双刀,持续往前,粗气急喘,呼吸加剧,雨声里隐着淌进泥水的声音,紊乱的脚步声乱踏,骨炘脚步加快,粗气消失。
骨炘双手松懈,淌过血腥气,走过百米,血腥气减弱,直至消失。她停住脚,望着前方黑夜,她找到了。
这里只离泥屋三里,白日她曾来过这里,这里除了密林还是密林,他们一直都在。
骨炘与黑夜对视,符阵内,木杆上的陶灯拉长鹤别云的身影。
“她能看见我们?”坐在门槛上的小泥巴怀抱鲜花,仰着头。
“她看不见。”身侧的巫巫双手撑着下巴,鹤别云习得道法最高层,他的道法绝对没问题。
小泥巴:“她既然看不见我们,鹤爹为什么要一直看着她?”
自离开清风山,鹤别云走到哪里,凤临追到哪里,直到进入深渊,凤临消失了,整整一年,她未曾出现过,今日鹤别云出去采露,遇到骨炘,以为她是凤临,跟过去,狭窄的泥屋里只有战利品,没有一点绿意,她身上没有凤临的气息。
小泥巴只是一摊泥,和它说它也不理解,巫巫只说,“他在洗澡呢。”
鹤别云的衣服像是长在身上,洗澡也不脱下,每日穿着衣服淋在雨里,淋半个小时就回屋,再生火烘干。
“她走了耶。”小泥巴指着消失在黑夜里的人。
巫巫脱下沾满泥的鞋子放在门口,起身提起小泥巴进屋,放在门口的藤木窝里,拿走它手里的花,扯上脚边的麻布被,盖在小泥巴头上,“睡觉。”
小泥巴:“……”它是精怪,它可以不用睡,巫巫总是要它睡,不睡又要唠它,烦死了,还是闭上眼睛装一会儿好了。
“洗好澡就快点进屋睡觉。”巫巫朝屋外喊了声,翻身上床,缩成一团白的绒球,压着被子滚到墙角。
黑夜里没有动静,鹤别云走到陶灯下,挑灭一盏盏烛火,踩着碎陶片走到门口,脱下满是泥浆的鞋,停在门口。
屋内地板满是泥点。
鹤别云浑身蒙着火雾,烘干衣服,取下墙壁上的抹布,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净泥渍,走到门口接雨水洗去双手,才挂上抹布回屋。
拉上门,屋外雨声蒙蒙响,鹤别云盘坐在门口闭眼入眠。
墙角团着的黑影听见响动,立即睁眼,双手握着刀蹿起,对准门口的人。
“是我。”骨炘掀开刀帘,从刀尖前走过,大半截身体躺在床上,右腿搁在床外,闭眼睡了。
床上的人呼吸平稳,金泪确认她睡着了,放下手,蹲在墙角,攥着刀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