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樱偷偷溜出罗刹城半年，在江湖四处游荡，专往杀孽深重怨气冲天的地方跑，遇到的危险不计其数，真正的生死劫却只有一次。

    那一次，她足足躺了月余，几乎流尽全身的血。并且，玄灵刀在右肩斜斜削过留下的伤口，每逢阴雨天气就发作，疼痒难言，连阴阳阁阁主姬无常也束手无策。

    姬无常说她是异数，因为她是第一个从玄灵刀下活着回来的人。

    玄灵又名闻魂，是三百年前最有名气的铸刀师霜天棱的收山之作。传说，霜天棱对这把刀爱不释手，夜夜枕于脑下，直至死于刀下。从此之后，玄灵刀流入江湖，先后经历几任主人，无一人善终。

    它现在的主人是那个据说惊才绝艳的楚国四皇子。

    被玄灵刀伤得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半年，冥樱唯一的乐趣是和荀九下棋。下棋是师父教的，但是，他很少和自己下，而且不像荀九那样让她随意悔棋。

    这期间，荀九偷偷出去了一趟，满身伤痕回来时，给她一张画像，说是楚国那个四皇子，叫她日日对着它吐口水，可使楚四早日被玄灵祭刀。

    荀九摇着一把华美的羽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样子多少有点不伦不类：“那红唇白齿的总角小子应当便是他，旁边那为他打扇的就不知是谁了——”

    “这画像何处得来？”冥樱看着那画像上沉睡的稚气少年和气质明艳眉眼温柔的打扇妇人，好看的眉头深深蹙起。

    世上见过这位楚国四皇子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此人一身武艺深不可测，用兵更是诡诈如神，九州想要他死的人，手拉着手围着占地百亩的阴阳阁，估计三圈还有余。

    “快看，黑色的九尾灵蝶！待我为你捉来解闷——”荀九往开满各色野花的山谷中胡乱指了指，身形一晃，往窗户外点足跃去，“——哇啊啊~~~~~”

    原本开着的窗扇忽然变成了一堵铁墙，荀九发现时，已经控制不知身体的去势，惨叫着直直撞上去，砰地一声巨响，摔了个四脚朝天。

    “太过分了！你说过再不对我用术法的！”荀九揉着额头的青包，疼得龇牙咧嘴，大声抗议。

    “你也曾说再不诓我。”冥樱认真端详自己的指甲，“哎呀，许久没有试过，想想都很有意思呢！”

    “别别别，怕了你！我说我说——我去了一趟他的府邸，在他的书案上顺手拿的——”

    冥樱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缓缓地抬手在虚空中画一个诡异的符号，正是那年赌场初遇，她画的那个令他这种在江湖英雄榜排名十几位的高手瞬间人事不省，醒来已经□□倒吊在荒郊野外的符号。

    荀九连忙改口：“——这画像其实很费了一番周章！你看我这一身的伤，若不是你大哥我英明神武，金蝉脱壳，差点出不了胤都。那孟衍真真小气，还皇子呢，一张破画竟那般穷追不舍……”

    半月后，等冥樱终于可以下地时，阴阳阁排名第四的荀九死于玄灵刀下的消息，已经传遍九州十国。

    六月，山脚的夕雾花漫山遍野地盛开，冥樱在花田的秋千架上坐了一整夜，膝头放着那张给荀九惹来杀身之祸的画像。

    她想起去年上元节，荀九带着她偷姬无常新酿的梅花酒，喝醉了的荀九躺在漫天星光下为她轻轻推秋千，目光望着极远的天边。冥樱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却忽然几不可闻地叹息：“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冥樱，以后你若去了苗疆，记得替大哥我去昆仑山脚的凉魇寨看看，那里是大哥的……家乡。大哥这一辈子，怕是从生到死都回不去了。”

    荀九，冥樱会为你报仇的。

    冥樱大哭了一场，收拾行囊前往楚国国都镐京。

    “阁主，这世上何物可制玄灵刀？”临行前，她去拜别姬无常。

    姬无常在廊下看一本什么书，头也不抬地淡淡道：“生死早有定数，荀九命数已绝。回罗刹城去吧，你和荀九闯下这弥天大祸，孟衍绝不会善罢甘休。”

    “您早知……”冥樱惊讶地眨眨眼睛，望向他。

    风从山野吹来，姬无常缓缓抬起头，白发被风拂开，露出一张脸色灰青不似活人的枯瘦脸，那脸上只长了鼻子嘴巴。

    阴阳阁历代阁主都没有眼睛，却能看到过去将来，前世今生。

    在这乱世里，亡国比吃饭睡觉还要容易，睡觉前还是卫国人，第二日起来，或许就成了楚国人，昨日吃饭时还是一国之君，明日吃饭时便成了极北苦寒之地的羊倌。

    上至君王，下至黎民，人人都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了莫测的恐惧。因此，能测前程算命格的阴阳阁便成了天下最热闹的地方。只不过，一般人都付不起酬金，而付得起的人里也有对这宿命之说嗤之以鼻的，比如那位楚国四皇子，比如魔教教王祭崖，当然还有姬无常自己。

    说起来，罗刹城和阴阳阁在一百多年前还属同门。

    那是魔教最鼎盛时期，南方的明镜斋和北方的剑宗，曾联手围攻魔教圣地大光明宫，却无功而返。后来魔教左护法叛乱失败被杀，左护法嫡系教众一万多人全部被活埋制成怨蛹，右护法在平定叛乱中被指滥杀过度，被驱逐出教，远走西域，自创大纥教。

    第二年，大祭司邪月被魔尊猜忌，负气出走，带走一部分教众，这就是后来的阴阳阁，魔教自此一分为三，元气大伤。

    “你眉心刻意敛去的鸢尾花，乃祭崖以魔门禁术幻结而成。”姬无常冷冷合上手中的书，冥樱看了一眼封面，是本《旧魏传》，她曾在祭崖的书房见过，具体讲什么的不记得，反正是本很惨的书，“你费尽心机来我阴阳阁，为的是寻你的过去。”

    可是一只怨灵，又哪里有属于它的过去？

    他那个资质最佳却最是顽劣的徒儿，将这个红衣的女子带上山拜师时，他便知道她不是个人，准确的说不是个活人。

    只是不知为何祭涯那种做任何事都要回报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阳寿早尽的女子，甘愿被怨灵反噬也要为她动用禁术，续延生气。

    不过，如果他没有看错，除非三百年前魔教那位术法修为已堪神境的天魔尊再世，否则它应该活不过三年了。

    “阁主，您既知冥樱所求，为何迟迟不愿成全？”冥樱扯一扯姬无常宽大的袍袖，“求您告知我的过去……从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了……师父也不告诉我。”

    “早与你说过，我看不到你的命格。”姬无常冷冷地转过身，冥樱没有看见他转过身的瞬间，眼里翻涌的杀气。

    发现这个来历成谜的女子竟然是只魔教失传已久的禁术制成的怨灵，他便暗中看过它的命格，可是除了漫天血色，他竟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才知是它眉心鸢尾花的缘故。

    若非有那句‘见鸢尾如见祭崖’，他又怎会容它安然无恙活到如今——那漫天血色是师尊说的地府的颜色，连祭崖都无法完全敛去的煞气，那是多么可怕的阴暗力量，不知将给这哀鸿遍野的乱世又添多少祸患，只盼它三年之后果真如自己所料般早早死去。

    姬无常在心中长叹一声，将杀气压了又压——虽然魔教祭崖已经久不问世事，但听说这些年的脾气似乎愈发不好了，去年不知何故忽然作法，引望江水淹陈国，以雷霆手段灭了陈国，那倒霉的陈哀王如今还在极北苦寒之地放羊，自己还是少惹他为妙。

    “若非你当初窃取玄灵刀招惹上孟衍，又怎会有这后来许多事？你走吧，回罗刹城也好，去镐京也罢，总之莫要留下继续祸害我阴阳阁了。”姬无常说罢拂袖而去。

    去年冬日初雪，听说楚国四皇子奉旨去赵楚两国边境巡视，归来时大雪阻路，临时停歇在山下悦来客栈。

    冥樱心血来潮，要去看看她从前只在师父书房画纸上见过的玄灵宝刀。

    荀九劝阻不了她，陪她一起趁夜潜入楚四的住处。

    可怜她连玄灵刀的刀把都没摸着，就被夜色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楚四当空劈了一刀，若非荀九豁了性命护她逃出，她坟头多半已经长满青草。

    荀九的确是因她而死。

    冥樱无话可说，又悔又恨地叹一口气，懊恼地望着姬无常的身影转过垂花门，消失在回廊尽头，缓缓伏地，向他离去的方向行礼拜别。

    并不计较姬无常冷淡的态度——反正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对她的厌恶，上次被玄灵刀所伤，他没趁机弄死她，她已经很感激了。

    入陈仓后，冥樱往北走错了两百里，过陇南时，她又往西走偏了三百里，生生从楚国南端到了离镐京越来越远的楚赵边境。

    不过在这座叫作历城的边陲小镇，她也得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半月后，剑宗将在此地召开武林大会，以武会盟，聚天下英雄，共商伐魔大计。

    另一个便是，此地离罗刹城倒是挺近的，不足十里。

    冥樱算算时间后决定先回罗刹城。半年前，她趁师父闭关修炼偷溜出来玩，想来上月应已出关，虽然免不了一顿责罚，但是剑宗召集的伐魔之役迫在眉睫，她必须尽快赶回去通知师父。

    更何况那个什么楚国四皇子再厉害能有师父厉害？等她把右肩的伤给师父看，再哭得可怜点，哼哼，楚四，你就等着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