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波潭附近有一片竹林。
挨过千年割据混战,躲过魔族入侵,时至今日,仍然如瑰丽的绿宝石挺立在秀城的土地之上,繁衍生息。
看着子民们在日照月映的呵护下茁壮成长,竹王欣慰地抖抖它的枝叶。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物非人非,唯有它们一族仍旧如初伫立,逐渐壮大。
竹王迎风而舞。
总有一天,它们种族一定会开枝散叶种满秀城。
竹王正沉浸在自己美好的遐想中,却被一阵凄厉的哀嚎吓得回神。
身旁的竹子们也被吓得簌簌发抖,竹叶如雨落下。
竹王拔高身形,望向哀嚎的来处,却见东边竹林边缘的子民,正一个接一个倒下。
「救命啊,救命啊!」
「有妖杀竹子啦!」
再仔细一瞧,一道陌生的身形穿梭在翠影间。
绿衣男妖如冷面阎罗,挥舞着锋利的斧头,刀起刀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根根的竹桩。
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看得竹王胆寒,亦忍不住抖下几片叶子。
墨竹妖一族,妖力微弱,连化形都鲜少有族人做到。
它们唯一强悍的便是繁衍的能力,即使是被砍去身躯,不过一年又能顽强地长出新的躯干。
竹王见来人并非善茬,不是它们这群竹子就能抵抗的对手,便想着稍加退让。
左右不过一两次,不至于日日都来砍伐它们。
要想种族能够生存繁衍,就要少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而多些委曲求全的处世之道。
竹王深谙此理,并为此沾沾自喜,颇为自豪。
第二日,男妖再次登门屠杀,眉目森然。
竹王亦用这番说辞安慰自己,宽解子民。
第三日,男妖依旧拜访,怨气腾腾。
竹王压着心中的怒火,隐忍不发。
直到第四日,男妖准时出现在竹林中。
「大王,救命啊!他又来了!」
「我不要被砍,我好不容易长这么高!」
「啊啊啊,好痛……要死竹了……」
……
子民的哀嚎再次不绝于耳。
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子民,又谈何为竹王?
竹王再也无法忍耐,身形陡然膨胀,粗长的根系拔地而出,灵活地充当双足。
他要给那个冷血无情、得寸进尺的男妖一点颜色瞧瞧。
就算再弱小的妖,被逼急了也是会反抗。
就当竹王即将暴走时,另一个不速之客又到。
“砍得真慢。”
竹王便收敛起妖气,变作竹笋般大小,躲在地上厚厚一层枯黄竹叶里。
本埋头苦干的归山繁无声地扯扯嘴角,他语气不耐:“又怎么了,园长?”
他转过身,一副被蹉跎狠了、不愿反抗的模样。
“是又要多砍几根竹子?麻烦您能不能算个大概,我好一次砍完,省得天天往这里跑行吗?”
一枚竹叶从女子额前划过。
白宁杭笑道:“那自然是不能,这种墨竹只有新鲜砍伐的,才结实坚硬,早些做成竹筏泡进水里不易腐烂。”
“要是放个半天,它们就会干枯开裂,所以自然只能委屈你了。”
归山繁不愿再和她多讲,转身又是砍竹子。
身后窸窸窣窣,不多时,女子到了身旁,手中变出一把斧头。
“终于觉得良心不安,替我分担了?”
白宁杭摆摆手:“那当然不是,我还要做个大竹筏,你砍得慢,我可等不了。”
归山繁欲回嘴,白宁杭先发制人,指着他砍了一半的竹子:“你选的那根不行,太过纤细,要挑粗壮的。”
归山繁咬紧后槽牙:“知道了。”
……
躲在暗处的竹王心中义愤填膺。
这些可恶的混蛋,将它的子民全然视做案上鱼肉,不可饶恕。
它的目光死死落在不远处的两个家伙身上,地面忽而钻出无数的根系,悄无声息,似毒蛇缓慢地靠近。
就在那根系即将触碰到二人时,无形中触及某种力量,灼烧了它的根系,竹王吃疼地闷哼一声。
「你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蕴含妖力的声音传进脑海中,竹王愣着原地。
是谁?
又有谁来到这里?
「多可怜呐。」
竹王警惕地环顾,没有其他妖怪。
「墨竹一系安分度日,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可却因他人的一己私欲,饱受欺辱,族人惨遭屠戮。」
「换作是我一定咽不下这口气。」
竹王眼神一狠。
怨恨被这极具蛊惑性的嗓音勾得愈燃愈烈,本不该袒露的神识因极致的怨气露出了空隙。
早在空中游荡的一缕缕细若游丝的黑气趁机钻入竹王身体。
痛呼哽在喉咙里,竹王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昏厥过去。
黑气从他的躯体里又钻出,似细密的铁线将他分割成碎块,又化作蛆虫啃噬。
最后散成一团黑雾,像传播的花粉般悄然感染了整片竹林。
扭曲的恨意在竹子体内埋下祸根。
白宁杭砍完最后一根竹子,眼神似有若无地往竹林深处一瞥。
“怎么了?”
归山繁捆好五十根竹子,将要扛着回静波潭,却见白宁杭待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白宁杭:“总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们。”
归山繁嗤笑一声:“那定是老天爷在看着你奴役妖族的恶行。”
女子翩然转身。
男妖健壮的身躯上压着层层叠翠,不见他半点有心无力。
白宁杭:“是吗?”
她跳到捆作一团的竹竿上,“你都这样说了,我不再多奴役一下,岂不可惜?”
归山繁:“……”
竹叶在地面发出刷刷的摩擦声,待这声音渐行渐远后,一抹幽紫在竹林似雾气降临。
蛟巳懒洋洋地靠在竹子上,手指抚摸着冰冷的躯干。
“这就是你的计谋?”
一旁狐智神情淡淡。
“是不是很聪明?”蛟巳转眼又倚在他身上,“不枉我这几日派人监视他们。”
“静波潭有结界,没办法进去生事,便只能通过其他途径。”
狐智对她的靠近略显嫌弃,却终究未推开。
“掌握好分寸。”
蛟巳蹭蹭他肩膀:“自然,狐智长老专门告诫我了,我自然会听话。”
他语气冷冷:“用来糊弄疾里够了。”
可以依靠的身体忽然一转,蛟巳扑倒在地。
狐智已然消失在原地。
“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竹子拖回园中,白宁杭便加班加点地做竹筏。
第一日做成竹筏,她的想法得以实践,蒿兰种子状态良好,隐隐有破壳之势。
再等晚间明月一照,日夜期盼的蒿兰终于钻出泥土,娇嫩的枝芽泛着晶莹的光辉。
事不宜迟,白宁杭便又吩咐归山繁砍伐竹子。
如今种植用的竹筏已经够用,现在只需造一架供采摘的大竹筏。
“见鬼,今日这竹子好难锯。”
白宁杭皱眉,打量手中的锯子,锯齿昨晚她磨过,锋利异常。
“园长,怎么了?”
闲待春步履无声,静悄悄走近白宁杭身旁。
“这竹子好难锯……”
她话没说完,闲待春便蹲下身,纤细的手指抚摸着那捆竹子。
秀气的眉头微蹙,恰似山川骤生。
不过一会儿他起身,掸掸衣袖,“这竹子病了,如在下这般草木妖,极易得一种僵病。”
“感染后躯干僵硬,体内经脉气息紊乱,会生出一股逆流之气,攻击自己的神经,最终扼杀自己。”
“除难以锯断之外,倒也没有其他坏处,在下替园长根除便可。”
白宁杭点点头。
闲待春手中白光浮动,温柔地包裹着竹子,不一会儿便有黑气飞出。
“好了,这下竹子不至于太过坚硬。”却看闲待春欲言又止。
白宁杭忙问:“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闲待春摇摇头,将心中的疑惑压下。
或许是他感觉错了,适才祛除病障时,他有感受到一股顽固的怨气,但转瞬即逝。
晚间,月光普照大地。
幼稚园陷入一片沉静之中。
静波潭上漂浮着数十架竹筏,蒿兰在其中生长,晚风拂过,身姿摇曳,一片宁静祥和。
然而靠岸的大竹筏里,丝丝黑气顺着水流蔓延,渗进竹竿里。
波光粼粼的水下,生出密密麻麻的幼小根须,不停地蜷曲扭动。
「好恨……好恨呐……」
「回家,我要回家。」
怨言似虫鸣,透过纱窗,惊扰榻上的白宁杭翻了个身,将被子拉过头顶。
归山繁立在湖边若有所思。
第二日,风和日丽,蒿兰又长高一截,正迎风而立。
漂浮在湖泊上,更显得如世外仙地,昨夜湖泊中的怨气仿佛从未出现。
这幅美景,自然吸引了园生的注意。
趁着课间活动,他们纷纷跑到湖边。
敏宝晃晃尾巴:“蒿兰长得好高,像芦苇。”
踏风挺着胸脯:“我听素耳姐姐说,这蒿兰今晚就会开花,那花只在晚间开放,颜色绮丽,像秋日晚霞一样漂亮。”
“那还真想看看。”敏宝耳朵耷拉,“可惜晚上我就要回家。”
多哩也同样垂头丧气:“我也是。”
阿巽舔舔爪子:“花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明天你们在碗里就能瞧见了。”
踏风灵机一动:“我有个好主意。”
阿巽本能地一激灵:“不要,你上次就害惨我了。”
踏风没理阿巽,转而对其他几只园生说道:“我们带一株回去,种在家里不就行了吗?”
霸天没表态,只是问:“可我听素耳姐姐说,蒿兰娇弱,种得活吗?”
敏宝倒是很乐意:“我们试一试嘛。”
“我可以游过去,那你们怎么过去?”多哩问。
踏风早有对策,一扬蹄子,指着不远处的大竹筏:“我们不会水的划船过去就好。”
“太好了,我们还可以坐船玩水。”敏宝开心地蹦蹦跳跳。
阿巽又想拦住这天马行空的几人,“你们爹娘没说过不要玩水吗?喂,你们几个……”
多哩已经跳进水里,悠闲地往最近的蒿兰游过去。
敏宝、踏风连带着霸天也爬上竹筏,用爪子划水。
阿巽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群臭小孩就不能安分一点吗?
他转身要去找白宁杭,然而湖泊骤然轰响,水花溅落在他身上。
巨大黑影笼罩,一股恶寒从背脊袭来。
阿巽僵硬地转头。
数不胜数的缭绕的根系从水面钻出,织出一具可怖的身躯,黑漆漆的眼窝中赤色浮动。
园生被缠住举在高空飞舞,正大声尖叫。
阿巽僵在原地,“白宁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