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浅淡的香气在空气中跳跃着,目光相接的二人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张长惜不可置信地望着宋晖月,眼底甚至带着恳求。
刹那间,回忆牵珠成串,那间纱帘后方隐隐绰绰的模糊面容,在此刻变得清晰,
垂鬓簪花的少女正站在他面前,眼底垂泪。
自小父母教导张长惜,人穷志长,要懂得知恩图报,做君子不做小人。
这么些年,他一直谨记这些话。
那年春寒料峭,他像一条落水狗般被赶出考场,停下的马车里是他的贵人。
张长惜只知道她是公主,一句承诺便替他敲开了为官之门。
这么些年,他谨记自己承诺,在茫茫长路上一直等待着那一天,报恩的一天。
直到昭清出现。
昭清乃皇后之女,受尽恩宠。
若放在平日里,张长惜最厌恶这样的皇室中人,可她只是透过香雾缭绕,朱唇轻启。
“你做官,做得不容易。那年的主考官,如今正呆在大牢里呢。”
牡丹花在纱衣上浮动,烫金宛如流火。
这或许是暗示,暗示他该报恩了。
张长惜不愿参与政党间的斗争,所以竭力在底线前坚持着自己的行为。
他也怀疑过,为何如此骄纵奢华的昭清公主,当初会替自己开了那个口子。
他想不明白,后面也不敢深想,他看得出昭清眼底的情意,那或许只是一个高位者看到新鲜事物时的好奇,于是想要得到。
但张长惜不能止步在这里。
如今仍是个春寒料峭的时刻,春风如刀。
他要找的人从来都站在他的面前,宋晖月手里握着的断簪如血,他明白二人关系正如那四字,不复从前。
巨大的仓皇和悔恨一同涌了上来,张长惜面色苍白,脑海翻涌着雪夜对宋晖月说的一番话。
那种后悔再一刻席卷上来包裹住他,他喉结滚动,拉住宋晖月的袖口,“对不起,是我有眼无珠,这么久从来没发现。我并非是不知恩图报的人。”
他望着清瘦的少女,再次真正读懂了她的处境。
张长惜曾经认为,对于宋晖月而言,和亲不过是食万民之俸,行天家之事,此刻他却感到深深的悔意,雪夜少女纱衣轻薄曾恳求地望着他,只得到冷言几句。
如今她却要孤身前往楚地,张长惜面对这个等候找寻几年的恩人,这之中报恩机会皆为他亲手葬送。
宋晖月只轻轻拂开他的手,面色苍白,却隐含拒绝。
张长惜喉头微哽,“我去求圣上,此前之事是我不清楚来龙去脉,才铸成大错,如今既已明清,我答应你。”
宋晖月微微顿住,转头静静看着他,眼底晶莹间只道,“覆水难收,张大人是读书人,应当比我更明白。”
杨柳依依,那片衣袖从手中滑落,张长惜闭上眼,“是我之过。”
如今他们都明白此事已成定局,而其中多少波澜,都出自自己之手。
树影稀疏,谢春和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一切,然而他们太入神了,竟然没人注意到他。
张长惜再次抓住宋晖月的衣摆,像是恳求着什么,素日肃冷的脸庞流落出几分脆弱,“那日是你。”
是你在我将死之时,替我叩开了另一扇门。
宋晖月终于也落下泪来,她读懂了张长惜的未尽之意。
一切都可以轻易得到,却又那样轻易碎裂。
她当初随手之举,不过是想多尽一份力,为着那句为盛世开太平。宋晖月没期待过张长惜的回报,她只希望他做到自己的承诺。
后来她只当张长惜是昭清的走狗,命运却在此时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宋晖月轻轻拍了拍张长惜的手背,“为盛世开太平,我等着那一天。”
她脸颊上带着泪痕,为自己,或许也为别人。
这样多的人都与她有关。
谢春和静静盯着宋晖月的脸庞,手里骨节却紧握着几乎断裂。
少女衣袖擦过张长惜的衣摆,玉佩微微晃动。
谢春和想,她这样难过,这是给她的教训,做人不能得陇望蜀,更何况无论是张长惜,还是谢景明,他们都不值得她哭。
可是她一直流泪,正如那夜她抱着自己,滚烫的泪水砸在脖颈上,顺着涌入深处,处处着火。
她怎能替别人流泪。
一切故事好似与自己无关,无论是好还是坏,都不似他从未真正存在过。
谢春和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切,早已习惯了暗处的等待。
他是谁?
一个不详之人,替死之人,已死之人。
但此刻嫉妒破土而出,叫嚣着打碎世间的一切。
谢春和却只以为,他所看中的东西便不准别人沾染分毫。
*
竹林染绿,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日子。
谢春和走到那间竹屋旁,只见嫩绿草色上拖拽着樱粉色的裙摆,宛若蝶尾,少女靠在屋旁,手里握着那截断簪。
谢春和冷冷望着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身影几乎和沙沙摇晃的青竹合为一体。
少女抱着膝盖,在无声地哭泣。
谢春和看着她柔白的侧脸,终于还是踏步走上前去。
微弱的斜阳中,落下的阳光如同一片薄纱,披在他们身上。
却不显柔和,反而衬得谢春和眉眼更加锐利。
他静静问道,“女郎何忧?”
如若宋晖月仔细观察,便可见那如玉面庞笼罩着阴暗。
宋晖月抬头仰望他,只以为见着宫里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她展开手掌,碎裂的红玉躺在手心间,“这支红玉簪我阿娘生前常戴,她用侍奉贵人第一年份例买下了这支簪子,日日戴在鬓边。我寻来也不过只是求个念想,谁知道如今竟不剩分毫。”
谢春和并不理解。他生母早逝,与父皇关系不睦,兄弟阋墙,并不理解其中情意。
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拿死物留个念想,也不过自欺欺人。
可是宋晖月手里紧紧握着那支断簪,锋利的碎裂边缘将她的掌心割出细细的伤痕,细小的血珠沁了出来。
谢春和皱了皱眉,强硬地掰开她的手。
宋晖月顺着他的动作,这才注意到掌心被割出的伤痕。
然而思绪混乱,宋晖月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她垂下眼睫,轻轻道,“谢谢你。”
呜咽声便忍不住了,宋晖月捂着唇,泪水如同珠串般砸了下来,她哭得悄无声息。
谢春和立在她面前,只是冷冷望着。
适才张长惜拉过她半截衣袖,如今衣摆落地,早已沾染上污泥,就如他们二人间的错过。
多么令人惋惜。
谢春和指腹擦去她脸颊边泪痕,他指尖温度如白雪,激得宋晖月抬头望他。
那双溢满泪水的双眸宛如一池春水,正因落叶荡起涟漪。
可那都与谢春和无关。
她看向他的片刻,谢春和才觉得自己站入这个故事里。
而不是像以往无数次,静静地呆在阴影里,窥探着这个世界。
“有仇报仇。”谢春和抚过她的伤口,血珠如同红梅,沾染在他的指腹。
报仇。
这两个词对于宋晖月而言,既遥远,又离得很近。
她的母亲,教导她的贵人,只让她离开这里,去走更远的路。
从没有人说过,走之前也许还能回头放一把火。
那把火在宋晖月心里烧了太久,她有太多的不甘,曾经无助的咽下。
可是它们从没消失,只是静静地藏在她的身体里。
这个教导宋晖月鸿鹄大志的青年,向她讲述的话,宋晖月深信不疑。
“....我可以吗。”宋晖月喃喃道。
她又该怎么做。
那双眼澄澈干净,离他那么远。
此刻又显得那么近。
谢春和微微一笑,引诱般温柔地说道,“等待,等待机会,这样的日子是痛苦的。”
却也是甜蜜的。
就像驴面前吊着的萝卜,足以支撑人到达终点。
宋晖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谢春和这才垂下眼,那截断簪碎的彻底,却也不是没有机会补全。
“我可以替你修补,但不能保证和原来一样。碎玉重修,多少还会留下原来的痕迹。”
宋晖月望着他掌心的玉簪,忽然摇了摇头。
“不要了,既已碎了,便把它留在这里。”
路是朝前走的。
宋晖月拿起手帕,把玉簪包在其中,埋在那只死兔旁边。
谢春和漆黑的眼底泛上了愉悦,因为他看见了,日光之下,他们二人的影子,在竹影下慢慢交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