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敲定和亲之事,内宫各处便着手准备,绣娘日夜加急赶制合身的嫁衣。
宫中也挑出一位年长的女性给宋晖月教授礼仪,她年纪不轻,虽只着宫衣,气质十分素雅。
“楚国与周国跨江而治,虽曾为一国,如今各自为政,习俗也大有不同。在楚之时,你便不仅是周国嫁去的公主,更有沟通两国的义务。”李殊淡淡说道,“我接下来便会替你讲述楚宫的近事,你得记牢了,这或许会在日后救你一命。”
宋晖月点了点头,凝神静听。
“楚帝在位已久,行事果决。”李殊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确定,“听闻他甚是疼爱太子,可却将太子送与大周当质子,这里头或许有些皇室秘辛,不然说不通,你须得留意。”
想起谢春和,宋晖月垂下眼,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
“楚国皇室之礼,待到你去肯定会再讲述给你,但我还是先粗略说一遍。”李殊道,“楚国对风水之事十分看重,宫中更是将祭祀作为大事,你注意不得沾染这些。”
李殊望着宋晖月,语气柔和些许,“之前的事情我听说过,你既已吃过一堑,便不要再犯第二次错,若在楚国沾染上鬼神之事,便得脱一层皮了。”
“楚国前朝有一美人,听闻生月八字吉祥,有旺帝之象,便被皇帝收入宫中。谁知封妃后风波不断,钦天监断言是因为她与皇帝相克,再加上天象变化,为求前朝平安,皇帝便下令将其诛杀。”
“若只是普通的诛杀便罢了。”李殊唇角落带上些讽笑,“竟为了压那虚无缥缈的命格,以纱覆面,折磨她三个时辰这才归西,据说此法可以压制住邪祟之力。”
宋晖月睁大了眼,只觉得十分荒谬,“前后不一的说辞,当真不是有人要害她?”
这在后宫乃是常见的手段。
“那有如何?”李殊笑了笑,“单论你,又有得选吗?又有谁信你吗?”
“可鬼神在哪里?谁见过?”李殊正色道,“若真有,我倒期待见见是个什么东西。”
“你记住,这天下的鬼,多是有人装神弄鬼。”
宋晖月深以为然,听出此乃李殊的肺腑之言,真诚道,“多谢李大人替我讲述这些,我会谨记在心。”
*
其余时间,宋晖月便看些李殊留给她的书籍。
环佩轻响,只听宫人道,“皇后娘娘来了。”
天色不晚,皇后身着水色宫装,头上簪着碧玉凤钗,却也压不住那身雍容华贵。
“你倒学得认真。”
宋晖月不常见皇后,可处处皆见皇后。
昭清行事骄纵,身后便是皇后替她撑腰。
皇后自然也不可能待见她,五皇子之死虽与宋晖月毫不相干,可偏偏他死前最后一面见的是宋晖月。
比起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宋晖月从中作梗。
如果真是宋晖月克死了他,她倒真该多笑几声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
“为国分忧,为父皇分忧,不敢躲懒。”宋晖月道。
“是吗?”皇后坐在一旁,轻轻抿了口茶水,“是不是,你我都清楚。”
宋晖月没接话。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来嘲笑所谓的手下败将?”皇后微微笑着,“你不必回答,这样的眼神我太熟悉了。”
“我的女儿,不应当像我一般有许多顾虑,这天下除了皇位,应当尽在她手。昭清的前十几年,这件事情我做到了。”皇后眼尾沾金箔,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可如今看来,或许我做错了。”
“你如今对我说这些,又有何意?”宋晖月清楚,她对于皇后而言,如今不是威胁,日后更不可能是威胁,示弱、求和都谈不上。
“.....她到底侍奉我多年。”皇后垂眼道。
或许皇后如今记挂起所谓的几分旧情,宋晖月只觉得可笑。
纵隔这么多年,那几分情谊宛如掉落的鱼目,分外诙谐。
“你呢,你怎么想?”皇后温柔地问道,转头静静等待宋晖月的回答,在此刻宛若真是她的长辈,想替她解决烦忧。
宋晖月捧着茶杯,热气腾腾的雾气沾染上她的眼睫,“我会记着、等待着。”
皇后似乎预料到她的回答,眼底甚至含笑看着她,“等待什么?”
“等待你们为自己做过事付出代价的那一天。”宋晖月缓缓抬起眼睛,坚定地看着她。
“其实你心底也不好受吧,五皇子死得不明不白,你们便拿我开了刀。我前楚和亲,难道下一次外敌来犯,昭清就躲得掉吗?”
那双眼眸清凌凌,倒映着自己。
皇后笑意渐收,宋晖月弯了眉眼,“我就等着那一天。”
皇后放下茶杯,慢慢起了身,定定瞧了宋晖月几眼,“你与她,倒是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手里的茶水有些凉了,入口带着细微的苦涩。
因为她要走更远的路。
*
走出教习她的宫殿,正逢夕阳,偌大的皇宫笼罩在夕阳之下,最高处的宫殿乃是皇帝居所,此刻红墙橘阳,分外分明。
宋晖月定定地想,这座宫殿早已存在几百年,王朝更替,谁又能坐多久呢?
这群人打不下江山,又能守住多久。
宋晖月与太后辞别,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教养她多年。
宫殿外的桃花已然透出些许粉色,兰樱小步走了出来,“太后娘娘身体不适,此刻不便见客。”
兰樱面上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微笑,白色流苏垂在耳侧,衬得那双眉眼更加亲和。
宋晖月并不惊讶,她没做成事,太后自然不愿意再在她身上花时间。
自始自终,二人最多算是互相利用,太后看人是不带感情的。
“除了这个,未曾说别的?”
兰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有。”
“她祝你平安。”
宋晖月倒生出几分讶然,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从太后嘴里说出。
然而两人感情淡薄,她也没有过多的感情波动,便也只给兰樱留下一句,“太后娘娘每当换季头疾会加重,你替她熬些姜茶缓解一二。”
走出几步,宋晖月脚步微顿,心中宛如秤砣坠地,释然许多。
这条路她走过十多年,晨起请安,或是抄送佛经以表孝心。
脚底的青瓦石比起小时候好像旧了几分,宫人却将其擦拭得很是干净,宋晖月观察了一会,便大步向前走去。
*
日子又翻过几日。
天气骤暖还寒,终究还是脱不下厚衫,宋晖月晨起看完李殊替她选的书,细细做了不少笔记。
侍女将桌上花瓶里枯败的梅花拿下,换上新折的桃花。
她是最近拨来的侍女,名叫雀枝,人像小雀鸟一般话不少,十分讨喜。
“屋外的桃花开得正好,我便折了几支,免得再有落雨几下就淋坏了。”雀枝拿着剪刀小心翼翼修建着斜枝。
春日多落雨,虽不算猛烈但也持续,有些刚盛开的花都被打落了。
宋晖月也走至桌前,与她一同修剪。
“看到花开得这样好,我心情也好了不少。”
“是啊,晨起梳发时也可以簪上两朵,定然好看。”雀枝说起话来便停不下了,“不过也是奇了,今早我去太医院领些艾叶,回来时见一群太医正聚在一起商议什么。”
“估计是有宫里哪位贵人病了。”
若是有疑难杂症,太医便会聚在一起会诊。
“可那样子与往常却不大一样,我经过时听了几句,他们正说道该不该管,我也不敢多听,赶忙便回来了。”雀枝明白,知道越多反而越危险,“可宫中有哪位主子,又值得这样商议,却让大人们不敢管呢?”
宋晖月放下剪刀,心中浮现出隐约的猜测,她微笑着对雀枝道,“春寒料峭,人容易生病,恐怕调理起来得费些功夫,不必想那样多。这桃花开得漂亮,你再去折些过来,在大瓶里也插些。”
雀枝没多想,应着便去了。
宋晖月支开了她,面色有些难看,忙唤来代桃,“你去打听一下,楚皇子如今怎样?”
代桃点了点头,没一会便回来了。
她面色有些纠结,“听说楚皇子身陷重疾,太医院也束手无策。”
听到这个消息,宋晖月慌了一瞬,转瞬浮现不少猜测。
正如雀枝所言,谢春和的身份尴尬,有时是有心无力,不能管也不敢管。
“我去瞧瞧。”宋晖月系上披风,与其干坐着焦急倒不如直接去看看。
“公主且慢。”代桃出声,思索片刻才道,“公主与人为善,可他病情不明,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奴怕因他拖累公主,再说到底身份有别,公主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她脑海里时刻想起谢春和故意在雪地摔倒前,眼底黑沉沉,毫无亮色。
然而宋晖月并未看到,她只记挂着这个曾经的救命恩人,在破开窗前也是孤身前往敌营。
“无妨,我略懂些许医术,以纱覆面便是。”
代桃还想阻拦,却不好再说些什么。
春雨如同细丝般,悄无声息的落下。
烛火微动,宋晖月轻轻叩响那扇门。
谢春和本就住的偏僻,如今听闻他病了,本就玩忽职守的宫人更是能躲就躲。
寂静之中,许久才有轻轻的脚步声,那扇门终于打开,几卷雨丝也随着微风飘在身边。
谢春和黑发散在两侧,更衬得面色苍白,宛如鬼魅。
女郎白纱覆面,黑发挽成了低髻,那双琥珀色的双眼在夜里十分温柔,雨丝落在乌发上形成了点点的小水滴,却像是别样的首饰,在微光下显得晶莹。
谢春和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在他预料之外的事情,片刻后才道,“女郎?”
宋晖月看到谢春和,那些疑问便有了答案。
“听闻你病了,如今可还好?”
夜里叩门,是为这事而来,谢春和眼底墨色深了些。
许久,他微微侧头,“并无大事,春夜里冷,女郎快些回去吧。”
他从屋里拿出一支烛台,橘黄的光线更显得青年俊秀,“夜里路黑,女郎拿着吧。”
话音未落,谢春和便捂着唇咳嗽起来,颧骨都透上些许粉红。
宋晖月皱了眉,强硬地拉过他的手腕,手指搭在脉上。
脉像细微,跳动不均且无力,说他身陷重疾不算错。
他如今虽看着还算健康,可内里空损很重。谢春和本就在那些皇室手里遭受许多折磨,说是重创也不为过,如今恐怕是损伤过多,有种耗尽之像。
宋晖月一时怔住,说不清内心感受。当初遇到流寇,夜里绑了许多女眷,全部都在破庙里。
宋晖月则是被扔在靠近窗户的一边,夜里有些许月光照进来,将污泥也映照的那样清楚。
旁人都睡了,她却睡不着,流寇们睡在最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过来巡视,宋晖月几天未曾进食,只靠着水就着硬烧饼吃了几口。
她透过窗棂望出去,望着了一双如玉般的眸子,少年眨巴着眼睛看她,食指身在唇边对她比了个嘘。
宋晖月没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她似乎也觉得有趣,这会儿是初秋,有几片银杏叶落在窗上,少年笑了笑,口型是“睡吧”。
宋晖月捡起一片银杏叶,靠在墙边闭上了眼。
身旁睡着的人微微动作,那是个少年,早已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宋晖月不想吵醒他,便抱着膝盖闭上了眼。
窗外的那个少年便是谢景明。
过了会,有几片叶子被扔了进来,她朝窗前看去,一个硬烧饼放在上面。
宋晖月拿了过来,小口咬着,唯恐发出声音被别人听见。
睡着的少年若有所觉,指头动了动。
宋晖月若有所思,掰下一半烧饼放进他手里。
就怕他告状。
吃完了,宋晖月忍不住又趴在窗前朝外面看,谢景明弯着眼做了个口型“等”。
后来她真的等到了,等到这个人策马带着人赶走了流寇。
正如初见也是他策马而来,淡然看了他们一眼。
谢春和面有病色,宋晖月不愿意相信他时日无多,又开始后悔当初阻止六皇子太晚。
若是她早些勇敢点,或许他如今的身体不会这样亏空,冰冻三尺也并非一日之功。
“女郎?”看着宋晖月走了神,谢春和启唇唤了声。
她方从回忆中醒来,连忙移开了他腕上搭着的手指。
柔绵的触感一瞬即离,谢春和冰冷地看着她,心里笃定她心中想着的是另一个人,催促道,“女郎快些走吧。”
说着谢春和作势要关门,宋晖月连忙扮住门的边缘,“不吃些药怎行?”
宋晖月心中焦急,却不知他们之间距离旖旎,少女的长发随着动作擦过谢春和手腕,他眼神有几分奇异,“..女郎可是在可怜我?你心地善良,恐怕难以见得别人落魄潦倒的模样。可天下之大,可怜之人多如牛毛,往日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求女郎停在此处,莫要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