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宸宫的龙床宽敞。
元昭睁开眼时,云朝鹤趴在她左手边,虞烜秋在最外侧,床尾春和的位置已经空了。
“陛下。”
备好洗漱用品的春和轻轻靠近,掀起幔帐一角,眼神询问是否要叫元昭身边这两位起床。
元昭心疼虞烜秋辛苦,还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左手边的云朝鹤睡得浅,这就被细碎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
两个小姑娘于是悄悄起身,留司仪大人独自在龙床上酣睡。
直到距离上朝只剩半个时辰,元昭顶着幔帐钻进来,趴到床边。
打理政务何其辛苦?更不用说,改律实在是大工程。
累得司仪大人连睡梦中都忧愁地蹙眉。
指尖轻轻落在她眉心,来回抚平烦忧,元昭用了点力气。
“唔。陛下?”
司仪大人醒了。
元昭笑着撩起帷幔:“起啦。快,洗漱好一同用膳。”
昨日回来得太晚,沾枕头就睡着了。
虞烜秋知道陛下不在乎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便抓紧吃饭的时间汇报昨日进程。
“郑家针对云姑娘炮制的杀夫案已经梳理清楚,预备将强女干列入死刑,如果在被强迫过程中失手致人死亡,被强迫者无罪。”
元昭动作一顿。
“等等。”
“陛下?”虞烜秋立刻停下来看着她。
“不能直接判死。”元昭回想着现代律法相关条文。
“律法规训的根本目的是让人心怀敬畏,不敢触犯。”
“直接判死,反而会导致他们产生破罐破摔的想法,干脆杀掉被害人。”
元昭拧眉停手,吃不下去了。
“判宫刑吧。”没收作案工具。
不是管不住下半身?正好,不用管,直接没了。
虞烜秋连连点头:“陛下言之有理。”
她正好还有一桩事无法可解,眼下有机会,正好请教元昭:
“陛下,微臣等想要收集民间冤案错案,佐证旧律疏漏之处,苦于人力有限,不能尽知。有什么办法能省时省力地收集这些冤假错案呢?”
元昭脑海中灵光一闪。
校长信箱!
设置一个底层向最高层反映的渠道,只要建立起信任,她们自然就会向上反映。
元昭细细把校长信箱的底层逻辑掰开揉碎了讲给虞烜秋听。
司仪大人听得双眼发光:“陛下,您如何想到这样好的办法?”
元昭眨眨眼睛。
这算啥,党和人民的智慧用来改造一个小小游戏,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幼时常重病,昏昏沉沉,梦魇连绵,梦中恍惚见到另一个世界,有神仙授我。”
元昭随口胡编,虞烜秋却更加激动:
“陛下果然是天命所归!”
这话,元昭爱听。
“自本朝开国先祖至今,您是仅有第二位有仙缘的君主!”
“天佑祀元!”
元昭一把拽住就要激动跪下的虞烜秋,差点绷不住面上的镇定。
哎?真假的,瞎猫撞上死老鼠,她随口胡编,这就扯上仙缘了?
“嘘。莫要声张。”
元昭只能继续故作高深,牵着虞烜秋起来。
“此事,出了今日殿门,绝不能有外人知晓。”
虞烜秋连连点头:“是,陛下,微臣明白。天机不可泄露。”
元昭连忙把人糊弄走:“去吧,该上朝了。”
牵着虞烜秋一直送出明宸宫门,看着她与自内宫上朝的其他五位女官大人汇合,目送六道倩影娉娉婷婷走远,元昭满意轻笑。
“陛下。”
春和提醒:“今日安排了连夫人进宫。”
元昭点头:“午膳摆在承雍殿。”
“是。”
退下去安排膳食,春和顺手把披风递给云朝鹤。
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的思路被打断,云朝鹤抬眸:
身影单薄的天子倚在殿门边,痴痴望着外头四方方的天空。
背光剪影映在云朝鹤的眼睛里,似有无边孤寂倾泻,不管不顾的涌入那道身形瘦削的淡影,难以承受而溢出丝缕,若隐若现萦绕周身。
漫无边际的,罔顾她心意的,毫不留情地在她身边深深划下一道天堑。
试图隔绝她与这个世界。
抓着披风的手用力,云朝鹤甩开潮水般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凄惶 ,起身靠近她的帝王。
“陛下。”
轻柔地环住,包裹,仿若无骨藤蔓缠绕。
云朝鹤垂着眼睛。
纤长手指灵活地系上绳结,紧密,不留一丝缝隙。
“殿外有风,小心着凉。”
她无法想象陛下的离开。所以她决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异界的神明,夺走她们的陛下。
用什么把她留住?
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肩颈,悬停在衣袖中怪异的冰冷坚硬之上。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这些都太寻常,陛下早已拥有。
云朝鹤唇角微勾。
武器。
她能够为陛下打造最精巧的武器,奉上最强大的力量,任由陛下施为。
陛下会喜欢吗?
陛下一定会喜欢。
悬在空中的手忽然被抓住。
云朝鹤一惊。
元昭拉着人往回走:“知道殿外有风还在门外边杵着?”
“就不知道给自己加一件披风?”
手心的指尖冰凉,一如几天前在宫狱中受惊时的状态。
元昭干脆单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展开,兜头罩住她。
“陛下!”
云朝鹤有些受惊似的瞪圆了眼睛,完全没料到元昭来这么一手。
“奴婢不能……”
指尖轻轻一点她唇峰,元昭面色不满:“自称什么奴婢?我不喜欢。”
“你现在虽然没有官身,但朕心里早就想好,将来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你放到兵部。”
元昭扬手露出一点袖箭尖尖:“这样好的手艺怎么能任由你无名无分的埋没?”
“朕还等着你改良我祀元铁骑,在天下人面前大放异彩呢。”
“称臣,和司仪她们一样,称臣就好。”
元昭甚至顺手还挽上回来复命的春和。
“朕的御前掌事大宫女都是称臣而不称奴婢的。”
不过,春和本人对这个称呼变化接受不太良好。
陛下抬举她们,可她们做奴婢的本分却不能忘。
春和真的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女子,受多年宫廷环境熏陶,哪怕到现在,她仍旧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元昭身边这些大大小小的男人们。
在她心中,陛下早晚是要选秀充盈后宫的。
她非常希望这些撞大运能够侍奉陛下的男人们都是贤惠懂事的类型,但又难免担忧,千篇一律,陛下总是要乏味的。
这样一来,就只能放低挑选的标准,归结为:陛下喜欢就好。
同理,陛下不喜欢她自称奴婢,但宫女称臣无疑是一种僭越。
所以,大多时候她都干脆省去自称,这样就避免纠结。
陛下开心,她也安心。
对上云朝鹤迷茫又激动的视线,春和点头表示鼓励,正好开口汇报自己的工作成果:
“陛下,连娘子祖籍锦州,喜鲜甜、海物。预备:荷叶福参粥,八宝银花鱼汤,清炖龙井鸭,金腿烧圆鱼,玉蓉五香鲜虾,龙舟鳜鱼,翡翠白玉,百叶献寿……”
因着之前商量过,连夫人是出了大价钱的,元昭又是第一次请人来宫里吃饭,务必要让客人吃得开心,所以主菜都紧着连夫人可能会喜欢的口味准备。
反正,元昭要是吃不惯,还能加餐。
还好她从小就是不挑嘴的,不然,吃过现代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再来吃这儿的,多少还是差点味道。
“嗯,你办事,朕一向放心。”
“连夫人什么时候到?”
她有点迫不及待想要见见这位祀元王朝民间实封的首富了。
春和瞥一眼殿中的更漏。
“此时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这皇城里头的路果然不一样,到处都用石砖铺平,一点也不颠簸!”
满头珠翠面色红润的夫人挑着车帘,伸着脖子打量缓缓后退的皇城。
大概是身体健康中气十足的缘故,她说话的声音比寻常女子要大得多。
虽是第一次入皇城,面上却不见分毫担忧惊惧,反而满是兴味。
言行举止如稚童般,全无礼教规训痕迹。
金栏马车停在宫门前,她更是直接从车上跳下来。
“这就到了?”
等在宫门前的春和微怔,犹豫再三,还是迎上前:“尊夫人可是曲家连氏娘子?”
扫过她满头价值连城的珠翠,春和嘴角微微抽搐,深觉自己这句话就多余问。
民间有传言:祀元财气,世家二分,凡俗百姓与末流商贾各一,锦州连氏独占六分。
除了这位富可敌国的连娘子,还有谁能用这些寻常一件便足以传家的首饰在头顶堆山砌玉?
“正是我。陛下呢?”
春和敛目垂眸,伸手请人入内:“陛下在殿内等您。”
连夫人昂首阔步地踏进承雍殿。
她听过这位新帝陛下的事迹。
打压世家,论罪又赎死;任用新臣,拟官稳人心。
种种手段老辣果决,奇招频出,一击必中。
“陛下万安。”
礼数周全而悄悄抬眸,连娘子欲要起身的动作一顿。
今日之前,她设想过千百次新帝陛下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独独没料到。
她居然当真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那双望过来的圆圆眼睛,清澈到几乎能映出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