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倒泻,风鼓珠帘。
新生的枝叶被打得噼啪作响,昏暝暮色中,一点灯火飘摇欲灭。
“驾!”
“驾!”
忽而被裹挟着无情扑来的劲风,彻底吹熄微光。
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飞掠过山林间。
“将军!路将军!”
追在他们身后的人扯着嗓子试图叫停。
“天色不好,错过这家驿馆,未必能赶到下一处!”
可他呼唤的人毫不理会,眼看着就要消失在雨幕中。无法,只得呼唤另一位。
“谢大人!”
“轰隆隆——”
惊雷骤落,瞬息闪电照的山林恍如白昼,片刻明光中,那道身影迅速逼近,并肩,转瞬便越过当先之人。
“小心!”路惊弦猛地瞪大眼睛。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敢在山路急拐处超越他,一时惊得瞳孔紧缩,急急伸出手去试图拽住眼前人。
虽然心有不忿故意为难,可他从未想过害姓谢的去死啊!
可谢蕴章已经越过他,哪里还是伸手能够到的?
出手落空,路惊弦攥着缰绳狠狠收紧,眼睁睁看着谢蕴章撞向山壁——
擦身而过!
“哈哈!”
少年清朗的笑声却穿过雨幕,狠狠撞进小将军的耳朵。
他不曾回首,只是高声:“陛下有令,速至北军大营,赶至下一处驿馆歇息!”
两位长官一致要求,后头的兵卒只能抛下已然错过的馆驿,再催快马。
有骑术精湛的,迅速赶上路惊弦,转眼没看见谢蕴章,忍不住嘿嘿一乐:
“将军,您被谢大人落下啦?”
“啧。”路惊弦不耐烦地瞥他一眼。
骤雨落在铁甲蓑衣上,如溪流般潺潺流淌。
桀骜不驯的眉眼间,残存的惊诧竟然融成一团雨雾般浅淡的钦佩。
少将军沉默着轻夹马腹。
“驾!”
虎目盯住那道一骑绝尘的身影,路惊弦绷着面上笑意。
他当真是许久没有遇到过这么对脾性的人了。
脑海中不由浮现陛下身影,念着她当初说的话,路惊弦捏紧指尖。
都是送行,陛下却只顾着对谢蕴章殷殷叮嘱,偏心的毫不掩饰。
唯一一句,还是指着姓谢的对自己说,务必要听他的吩咐。
他是路家子,十二岁孤身北上,扎根边关一口气就是六年,要他事事都听这姓谢的小白脸吩咐?
像他这样空有皮囊,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上了战场,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听他的吩咐!
本以为这小子就算有些花架子,一定也比不上他的真刀真枪。为陛下小看自己心里憋着一路的气,总算叫他逮着机会比试最拿手的骑术。
他瞅准了机会,就算这小子输得再怎么惨,也够不上趟写信回去告状。
除非陛下有千里眼,隔着这么远还能在圣京城看见自己欺负人,否则都是无济于事。
这只会说漂亮话的小子今儿也必须咽下输个一败涂地的苦果,谁也护不住他!
谁承想,输的居然是他。
顶着雨幕踏进驿馆大堂,端起桌上热腾腾的姜汤一饮而尽,听着柜台后头谢蕴章有条不紊地吩咐指挥。
路惊弦伸手脱下斗笠蓑衣挂在门边,忽而抬头看一眼泼墨似的天。
他现在只剩下庆幸,还好陛下没有千里眼。要不然,叫陛下知道,他一边吃人嘴软,一边还恬不知耻的为难人,最后自己叫嚣着要比试却输得这么惨……
真是没脸回去见人。
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路惊弦嘿嘿一乐,自言自语——
“你说你,真是自作自受。”
眼前的声音和耳边的合在一起,元昭转眸看向风风火火赶到明宸殿的赵青君。
数落的人没醒,司仪大人干脆转身,已经端起春和刚送来的药,准备把人叫醒了再数落,眼眸忽而微微凝滞,“怎么是两碗?”
她探头看见床内侧的元昭,面色一白:“陛下,您也?”
元昭连忙打消她的担忧:“朕无事。”
“这方床榻蓄暖,有利于司仪大人早日康复。碗里只是补药,一起端上来而已。”
赵青君松一口气,坐在床边,顺手把剩下的那碗端给春和。
春和同元昭面面相觑,眼神对上的瞬间,极为默契地绕到床尾。
赵青君已经扶起烧得面色通红的虞烜秋。
“醒醒,起来喝药。”
元昭及时出声:“她这几日本就辛苦,冒雨跑回来,寒气入体,又是劳累又是生病,叫也不醒。”
可不醒怎么喂药?
眼看着赵青君试了一勺却做无用功,元昭接过春和手里的药碗,眼神示意她拿些工具来。
却不待春和起身。
“叫不醒也不碍事。”赵青君已经环住虞烜秋的脖子,毫不见外地掰开下巴,一手扶着她脑袋,一手毫不客气地灌。
这架势,边上的春和看得目瞪口呆。
元昭耳边似乎听得“咔吧”一声脆响,浑身鸡皮疙瘩都蹿起来,连忙围紧了被褥,捧着药碗乖乖喝掉。
一碗药灌完,司仪大人细心擦干净她嘴角,顺手就给人把下巴安回去。
“咔吧。”
这回是真真切切一声脆响。
睡梦里忽而被来了两下,是个人都得醒了。
放下碗回身,对上虞烜秋迷茫的眼神,赵青君毫不心虚的一乐:
“还知道醒呢。”
她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数落:“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陛下把改律这样的大事交给咱们办,力排众议,付出多少心血!眼看着就是上巳节,那群老东西肯定又要拿祖宗规矩说事,本想着紧赶慢赶能赶在他们开口之前拿出点成绩堵上他们的嘴,你这个最关键的倒了,却叫咱们几个怎么办?”
“千挑万挑,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偏偏挑现在撂挑子。”她数落地直摇头。
“我说虞大姑娘,您真是,这么多年都没见着能走运一回。”
虞烜秋迷茫地眨眨眼。
赵青君已经掐腰站起来,转换了目标。
“要我说这老天爷也是,往年都不见着圣京能下这么大的雨,怎么着,难不成是为天下的姑娘们哭吗?”
“那些畜生作恶时候却不见打雷!要是真的一场雨浇坏了姑娘们的大事,往后都别想咱们给你立长生碑!”
她指着天骂,倒吓得边上伺候的小宫侍们战战兢兢,悄不作声地退远着。
连虞烜秋都有点担心想要伸手把人扯回来,春和眉心微跳,回眸看床上的陛下。
元昭面色平静,还接住虞烜秋伸出来的手,又给她塞回被窝里。
她不信鬼神,世上原本也没有鬼神。
自然也不怕什么老天爷被骂得恼羞成怒劈一道雷下来。
至于这些天气反常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只是不能为人所道。
可她不怕,别人却是怕的。
元昭眼底忽而划过一缕微茫。
“赵司仪。”
金帷龙床上的天子忽而开口。
“司天阁,可有能用之人么?”
……
“司天阁?”
月白身影临窗而立,指尖拈着一张字条,漫不经心地丢进炭炉。
“是,陛下似乎有意掌控司天阁。大人,这原本是……”
“那就给她。”
月白衣角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恍如水面映着的一捧月光。
漂亮而易碎。
“咳咳。”按着心口,岳应文回身撑在桌案上。
原本跪在地上的侍从连忙起身,扶着他到竹榻边坐下。
“大人,您的病……”他仍有未尽之语,却不敢说出口。
岳应文摆摆手:“眼下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当今陛下与先帝不同。少年心性,最是锋锐。学宫受惊一事,世家自断生路。我本以为她会同先帝般,一味委曲求全,可自她重病醒来,桩桩件件,看上去毫无章法,却打得世家措手不及,奇招频出。”
“陛下不容世家,便是与我们站在一起。这是寒门清流的机会。”
“我既身负帝师之名,你们,自然便该是陛下的臣子。咳咳。”
他展颜一笑,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病痛。
“待世家损毁,寒门上位,革新之路必然畅通无阻,我祀元江山可保无虞。”
“可陛下分明有扶持女官之意。”
岳应文眉心微蹙:“怎么,你们原是肚腹空空,毫无真才实学的破毂?”
那人垂头,面上恍如火烧:“属下明白了。”
“我时日无多。”岳应文伸手取来茶盏,压下喉间痒意。
“自今日起,你们都不必再以家臣自居,更不可提什么岳家的出身。”
“须知,天下是帝王的天下。天下臣民,本该是陛下的臣民。”
“大人……”
“别摆出这样的哭丧脸来。”岳应文哭笑不得:“将我今日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他们,往后,做好自己手上的事,少来我府上扰清净。”
站在他身边的人猛地跪下,抬头,竟然已经涕泪连连:“大人!您……”
“我还没到那一步!”岳应文被他哀泣的神色惊得一抖,伸手扯着他起身,额角不受控制地乱跳。
“啊,哦哦。”被扯起来的少年连忙擦去自己脸上的泪。
大人说得这么细致,他还以为是在交代遗言,原来不是?
岳应文扶额,使劲按按眉心:“我身负顽疾,虽然无药可治,只要静养,倒还能多活两年。”
“当真要整日对着你们,才是真的折寿。”
忙着擦脸的少年闻言抬头,“嘿嘿”一笑。
“难怪学院先生们都说您可堪托付。要是先生们在此,这番误会,戒尺已然落下来了。”
岳应文眉梢微挑,“他们还说了什么?”
这小子挠挠脑袋,开口竟然都是大实话:
“说您嘴上不饶人,墨汁染就一副黑心肝,生下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岳应文额角微跳:“还有呢?”
“虽是黑心肝,剖出来,却是淌着蜜的。苦胆都留给外人吃去了。”
“哼。”绷着嘴角的笑,岳应文回身看向窗外。
一时沉寂,少年却不以为忤,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圣京少雨。”
幽幽叹息飘在空中,轻的用不着风吹就散了。
“这般瓢泼,竟然有三分像江南。”
可当真身在江南的人,却不觉着雨势可喜了。
“涨水了,快跑,涨水了!”
“救命!”
河岸边的水声传不进官衙,官衙里的老爷却也直呼“救命”。
“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却不是有意怠慢您呐!”
“您既是陛下身边的钦差,何故隐姓埋名,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
“大胆!”
布衣少年柳眉倒竖,声音难免有些尖利。
“皇令在此,你们安敢犯上?”
“本官身负陛下之令,陛下心怀天下,见微知著。眼见今岁雨多湍急,恐暴雨冲堤,祸及百姓,命我等亲至州县,督促尔等防灾安民。”
“怎么?”
他眯起眼睛,脸上的笑褪得一干二净。
“你想抗旨?”
地上跪着的人分明吓得一抖,却猛然蹿起来,狠狠扑向他。
“你!”
电光石火之间,常福只来得及看见一抹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