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三甲虽然选出,运河修堤的方案却不能定夺。
窦群尽心尽力为帝王讲解各个方案的优劣:
“澄阳运河北至圣京,南入荆州,乃是我祀元王朝境内水量最大的一条运河。”
“以荆州杨河一段为上游,水深浪急,若大堤落于此处,事倍而功半。”
“自钦州至圣京一段为下游,积年泥沙沉积,河岸宽阔,土地丰饶,人烟密集。”
“薛大人当初提出,为控制下游水量而修建堤坝,被工部主事驳斥,理由便是漕运昌盛,不能影响两岸生计。”
“可小缺不补,旦有灾情,危及两岸数千里州县百姓俱成泽国,悔之晚矣。”
“陛下,微臣以为,修堤势在必行。”
元昭支颐垂眸盯着桌案上的题纸。
“不能因小失大的道理,朕明白。”
“可这运河堤坝究竟如何修,怎么修?”
窦群探身递上祁清的题纸。
“陛下既然钦点祁公子为此次殿试第一,想必心中已经有数。”
元昭摸摸鼻子。
“你只管说就是。”
窦群看她一眼,果然认真继续:
“祁公子的方案是在豫州新挖一条支流通往庭泊湖,使支流入口处地势稍高,意图达到分流调节运河下游水量的作用。”
“此举既不妨碍运河两岸生计,新挖支流还能灌溉豫州北部田地,确实有效。”
元昭静静看着他。
“但是——”
“臣上任以来翻阅境内大小江河湖泊水志,庭泊湖,并非运河分流的最优选。”
“应当选择苏州沁和湖,或青州洞仙湖,分流蓄水。”
“然运河至沁和湖段,地少人多,不便新辟支流。”
“青州洞仙湖多水产养殖业,水质优良,非比寻常。运河水却逊色多矣,两相掺杂,恐养殖农户失业,引起民怨。”
“还有……”
平稳,缓慢,一成不变的声调里,烛火摇晃着,忽而熄灭。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了皇帝滑落的脑袋。免于下颌痛击。
看着陛下双眸紧闭的样子,窦群默然抬首望向侍立在御案边的掌事宫女春和。
落空的手无奈收回。
“陛下怎么了?”
他压着嗓子,一如白日里熄灯时那般小声询问。
手心托着陛下的脑袋,春和小心把人揽到自己怀里。
连女官大人都不知道,她会同窦群开口?
掌事宫女毫无破绽的微笑:“许是今日太累。”
“窦大人,运河修堤一事,可否明日再议?”
最后看一眼睡得昏沉的陛下,窦群只能无奈整理好御案上的卷宗,起身欲告辞。
“窦大人。”
春和叫住他。
“陛下日理万机,希望明日您能直接带着结果来向陛下汇报。”
“再不济,拟出几个可行的方案,直接让陛下抉择。”
窦群身形一僵,垂眸点点头,抱起一叠纸卷,转身快步走出金銮殿大门。
春和盯着他直到看不见,才叫身边人去准备御驾,俯身抱起陛下,离开金銮殿。
她抱着元昭走得很稳。
不像窦群,离开的时候,分明带着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小心把陛下放上御驾,春和细致盖上绒毯,放下四围帘幔。
御驾往明宸宫去。
春和时时注意着元昭神色。
她的陛下啊。
已然为国事如此操持,连自己的不适都要遮掩。
还有不知体谅的家伙,蜂蝶一般扑上来,妄图分散陛下宝贵的注视。
春和眉心的愁绪更加浓郁。
眼看着陛下嗜睡的症状一日日加重却不能得到一丝半缕的缓解,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陛下却总是镇定地宽慰她,不用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陛下今日强撑着清醒,仍旧难以抵抗的在殿上昏睡过去,那样苦苦煎熬与自己作对的痛楚,还不如皮肉创伤来得痛快!
这样的煎熬,究竟要持续多久呢?
“快了。”
御驾上忽然传出声音,春和惊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短促昏迷又醒来的元昭扶着她落下御驾,用力握一握她冰凉的手。
“别怕。”
明宸宫的烛火透过门户氤氲出一片暖色,明月清辉洒下,她眼中像是揉碎了一池繁星。
“朕答应过你,不会有事。”
牵着人步入明宸宫,元昭嘴角含笑,温柔的几乎要融在烛光里。
“帝王一言九鼎。”
“我绝不毁诺——”
“旧格尔齐妄图毁诺发兵!”
猛地起身差点带翻了面前的桌案,虞烜秋紧紧盯着手中的字条。
她迈步就要冲出门去。
“司仪大人!”
整理书信的宫女在她身后惊疑呼唤。
猝然扶上门框,虞烜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如利箭般刺穿她的恐慌。
不,不对。
她不能自乱阵脚。
闭眼凝神,虞烜秋试图梳理思绪。
一切关于旧格尔齐的讯息迅速汇聚。
储君暴毙,边军还朝,救皇女,陛下登基。
虽无实证,但储君暴毙必然有旧格尔齐的手笔。
狼子野心,虎视眈眈!
二十日,飞信报于陛下:
旧格尔齐使团入境,欲向新帝献礼。
先不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而来。
草原骏马善于奔袭,他们的动作肯定比寻常车马要快,此时应当很快就要抵达圣京。
正值使团将将要抵达圣京的关口,这张来历不明的字条忽然递到她面前。
甚至是夹杂在收集民间女子冤案的书信中。
虞烜秋眯眼。
太奇怪了。
她握紧手心,调整好表情转身:
“无需惊慌。”
“你们自管做手上的事。”
“本官发现一桩很严重的案子要报与陛下。”
对。
她解决不了。
自然应该交给陛下来定夺。
安抚一笑,虞烜秋转身冲出宫门。
“司仪大人!”
有宫女在她身后急急呼唤:“落雨了,您带着伞啊!”
“轰隆——”
惊雷猛然劈落,像利刃骤然劈开天幕。
“哗啦啦!”
豆大的雨水骤然打下来,片刻间溅起已然水花。
狂风暴雨瞬息而至,毫无预兆,打得人措手不及。
抹着脸上的雨水,春和扑到窗边,与内侍合力,重重落下窗门。
碎珠乱溅的雨滴打湿窗前锦榻,春和心疼地抱起这些东西交给身后人:
“这可是陛下最喜欢的一方锦榻。”
“尽快送与浣衣局清洗。”
“新的锦枕呢?内务府送来没有?”
满室忙乱的脚步,以至于虞烜秋闯进来的时候,都没人顾得上她。
“唔。”
元昭揉着眼睛披衣起身,挑起内殿珠帘。
还来不及看清殿内情景。
“哎呀!”
急忙奔到殿门边,伸手兜头就罩住浑身湿漉漉的虞烜秋。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春和,快,把小厨房的姜汤端上来。”
“是,陛下。”
一抬眼没看见春和的身影,元昭只能先搀着冷得浑身都在颤的虞烜秋进内殿。
“快,把湿衣裳脱下来,到汤池里泡着。”
好在明宸宫的汤池每天都雷打不动地烧着,要不然,现在唤水,准是来不及了。
剥掉衣服,沉身浸入汤池,虞烜秋紧紧抓着元昭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陛,陛下。”
元昭摸着她湿漉漉的发顶,像给一只被雨水浇透的小猫梳毛:“别怕别怕,朕在这呢。”
“什么事值当你冒雨冲回来?说吧,说出来你才能安心。”
虞烜秋松开一直攥着元昭的手,伸到她面前。
手心被汗水微微晕染的纸条呈现在元昭眼前。
“旧格尔齐,妄图,毁诺发兵。”
元昭费力辨认。
回眸,抬手捧住虞烜秋冰凉的一张脸。
“就为了这么一张字条,把你吓成这样?”
虞烜秋费劲张嘴:“陛下,去岁乌桑一战,祀元边境如今不宜再生波澜。”
“那人家一定要来打又怎么办呢?”
干脆改蹲为坐,元昭盘腿,手肘抵着膝盖撑住脑袋。
汤池温暖的水汽扑在她脸上,舒服得让人想睡觉。
虞烜秋有些焦急地靠近:“陛下,若是这张字条所言为真,我们自然要早做打算啊!”
元昭轻飘飘地笑:“做什么打算?”
“旧格尔齐虽有不臣之心,但与祀元明面上相安无事许多年,如今骤然发难,背后必然有乌桑暗中支持,不可小觑。”
虞烜秋紧皱眉头:“说不定,这就是乌桑对您,对祀元如今国力的试探。”
“那我们就更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来势汹汹,边关守军必然吃紧,陛下应该立刻下令调兵驰援,加固边防。”
“若让旧格尔齐抢占先机,我们的反击必然艰难啊!”
“唔。你说得对。”
元昭半闭着眼睛。
“要怎么调兵驰援呢?”
“朝中将才无多,唯有路小将军熟悉边关战事,又出自路家,与守军相熟。为今之计,只有指派他调遣北军大营,驰援边关。”
被雨水冲刷的脑袋在汤池暖意中缓缓复苏,虞烜秋认真思索着对策。
“可旧格尔齐使团不日就要抵达圣京,这个当口,没有路小将军那般武艺高强的人守在陛下身边,实在让人不放心。”
“这可如何是好?”
元昭打个哈欠:“我可不放心让他带兵驰援。”
虞烜秋微怔:“陛下,路家世代效忠龙脉,并无不臣之心。”
元昭挑眉。
“是嘛?”
效忠?角色面板上的忠诚值死死不肯爬上及格线,他路惊弦这算哪门子效忠。
“话说。”
眼看着虞烜秋脸上浮现越来越凝重的忧虑,元昭忽而一笑:“你进来的时候,看见路惊弦了么?”
“看……”
虞烜秋忽而蹙眉,有些不确定:“雨幕太密,我看不清人……”
但是,区区一帘雨幕,当真能模糊那个一直杵在殿门前的高大身影吗?
虞烜秋悚然一惊:“陛下,路惊弦玩忽职守?”
这位小将军素日就算安静站着不说话也是极有存在感的,她今日却没注意到他的身影!
这必然就是他根本就不在啊!
“倒也不能说他玩忽职守。”
元昭神秘一笑:“你再仔细回想,有多久没注意到他了?”
虞烜秋下意识开始搜刮记忆,猛地睁大眼睛:“我原以为陛下出宫安置学子那一日,是因为时候太晚才没有看见他!”
元昭伸手撩起一捧池水,笑嘻嘻地玩闹着泼向她:“朕回宫的时换了一位车夫。”
“路惊弦,早就不在圣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