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八月是西柚味道。
八月的江城,像不断加柴的蒸笼。
长丰街上新铺的柏油路被太阳烘烤,如同烧红的铁勺刮过陈年机油桶底,混合着汽车尾气,发出难闻刺鼻的气味。
这气味仿佛有形,化作水气,飘向各个角落,将这座城市侵透。
祝余昭穿着简单毫无装饰的纯白短T恤,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短款牛仔裤,白T自由的散在外面,刚刚好给牛仔裤留出不到三厘米的空间显露。即便穿得如此清凉,还是败给黏糊糊的热空气。
到胸口的长发被悉数扎起,马尾利落垂在脑后,碎发沾上了汗水,毫无规则的搭在额前,白皙的脸上满满胶原蛋白,喧嚣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活力,但此刻却泛着红,像被晒伤了一样。
她被妈妈余虹派出来拿快递,是用在今晚首次开张的烧烤店菜单,网购便宜还相对精美。
这一片的快递都寄存在离祝余昭家一公里左右的驿站那,天气热,祝余昭出门前特意从存钱罐里拿了一块钱,准备在路边超市买根冰棍,却没想到时运不济,今天沿路的超市都没有开门。
她这会又热又渴,脚上的塑料拖鞋感觉都要融化,热气透过鞋子直达脚底。
烫得很。
祝余昭想,生鸡蛋打在这块地上,多久能熟透。
“昭昭啊,又帮你妈拿快递啊?”
打断思绪的是街边开五金铺子的梁阿姨。
“是的阿姨。”短短四个字,祝余昭生硬的扯起嘴角,说完就默不作声加快了步伐。
住得久了,这片街坊邻居基本都熟。
但祝余昭不是很想和这些阿姨伯伯们交谈。
自从今年年初父母离婚后,关在那四面墙内的家事就变成了这群人的闲聊谈资。
每次还会将事情摆到祝余昭面前,问她知不知道她爸爸出轨了。
这种时候,只要妈妈余虹在,总是在一旁附和:“她知道个屁,没良心的,当初还准备跟她爸去国外。”
“哎呦,那真是不对啊昭昭,你妈生你那么辛苦,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我没有。
祝余昭每次都会在心底反驳,但她不能开口。
因为会戳穿妈妈的人设,她只有足够可怜,才能在这些街坊邻居那里捞到好处。
买菜时会送很多葱,每次都能在五金店、超市打上超高的折扣……
有一次,祝余昭准备说的,只是刚发出声音,自己的后腰就传来了刺痛。
余虹在掐她的肉。
祝余昭就停嘴了,眼底是疼痛刺激的生理性泪水。
……
到家的时候,余虹正在客厅的深灰色沙发上看有着厚厚背机的小屏电视机,沙发是房东留下的,上面的皮都有些炸开,露出里面的黄色棉垫。
看到祝余昭进门,只是抬了一下眼,就继续看不知道是哪个台转播的泰国家庭伦理剧。
“妈,菜单我放电视柜这里了。”祝余昭见怪不怪,放下东西后就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用冷水从腿上开始冲,洗去一阵热意。
这才缓过了一口气。
她今年升学中考,成绩不错,考到了江城最好的高中,市一中。
一中每年高一新生入校,开学前都会举行一次分班摸底考试。
就在明天。
高一年级一共分成了三个班,尖子班,两个普通班。
包括高二学科分班,也都是尖子班、普通班两个大类里面再细分文理。
本科率在这个学校是百分百的,最次的也是公立二本,但据往年的官方数据,最次这类,只占那一学年的百分之一,在普通班中产生。
尖子班是冲985、211的。
这是祝余昭的目标,她要考到外省去,去北方,去华清。
每个班的师资分配不一样,这场摸底测试,对祝余昭来说很重要。
她得好好复习。
这间屋子两室一厅,家里仅有的一个空调在主卧。
往年,她会把折叠小床搬到主卧睡,空调晚上会开几个小时,温度降下来,到了后半夜就会关掉,祝余昭每天早上是被热醒的。
今年夏天,祝余昭纯靠一架老式电风扇熬。
余虹为了节约,整个夏天都没有开空调。
电风扇连上电,吱呀吱呀,好在这间次卧背阴,没有阳光直照,那四方窗户外,是隔壁的两栋楼房,基本所有的光都被这两
块钢筋混泥土遮挡,只有两栋之间的不到半米宽的间隙,在天气特别特别好的正中午那会,才会有太阳照进来。
这风扇吹到人身上,还是有些凉意的。
书桌就放在窗前,白色的窗帘是花纹罩裁剪出来的,隐蔽性不是特别好,但是祝余昭很喜欢。
考试大多数是考学习基础,个别科目会有少数的高一知识。
很多家长会送孩子提前去补习班,抓紧进度,所以有高一的知识也不奇怪。
祝余昭没有办法提前学,只能抓基础分。
她将没用上的一块钱重新塞回存钱罐里。
体温平复后,开始做专门买的测试题,从确认被一中录取后,祝余昭没有一天懈怠过,这套题也基本做到了尾声。
窗外蝉鸣不停,叫嚣着这炎炎夏日,女孩微微低头,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小小的鹅蛋脸,头骨很饱满,脸上稚气未脱,
但也初显少女风采,眉骨比幼时更加立体了些,下嘴唇此刻正被门牙轻咬,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做题是祝余昭觉得时间过得最快的时候,天色昏暗,实在看不清字,祝余昭才抬头,放下笔,收拾好桌面,走到门口打开了屋里的灯。
这会抽离出来,祝余昭才感觉到了肚子饿,拉开房门准备去厨房下面条。
祝余昭走到客厅,余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
看着客厅钟表上时针指向了七点,门店开摊的时间。
这个烧烤店是余虹离婚后用分到的财产盘下来的,今天晚上正式开张。
余虹有一双巧手,做得东西都很好吃。
祝余昭继承了这一点,也是从小开始被锻炼的,不说做出什么上等佳肴,日常还是可以兼顾的。
夏天不能买很多菜,容易放坏,菜篮子里此时只剩下一个番茄了。
祝余昭给自己下了碗番茄鸡蛋面。
为了明天考试有个好的状态,祝余昭吃完歇了半小时就去洗漱了。
考试时间是上午九点,从家到学校,祝余昭靠步行,大概半小时,担心有突发状况,闹钟定在了七点,百般确认没有问题后,才放心的睡下。
最后三年。
祝余昭想,她会成功的。
少女的祈愿说给星星听,星星眨了眨,叫来了月亮。
月亮不懂,只等与太阳交班。
临走前恳求太阳多看看少女,于是今天是个好天气。
祝余昭睡了个好觉,是被太阳光照醒的,虽然只有几缕。
揉了揉眼,祝余昭习惯性的将手伸向枕头左侧捞闹钟。
她还没听到闹铃声。
只是原本固定的闹钟位置,此刻空无一物。
祝余昭猛地坐起。
枕头掀开,没有。
一览无余的深咖色凉席上,除了枕头,什么都没有。
她昨晚明明就调好时间放在了老位置。
太阳都照进了屋子里。
祝余昭不敢想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
没有时间纠结了,她火速换好衣服,是她唯一的一件连衣裙,浅蓝色,碎花翻领,往头上一套就穿好了。
最后洗漱完毕,拿上昨晚提前收拾好的书包,蹬上白色帆布鞋就往外冲。
果不其然,客厅的挂钟时间指向了八点三十八。
去往学校的路,祝余昭早就默默走了无数遍,此刻轻车熟路。
加快脚程,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
“昭昭,莫跑那么快塞,干什么这么急吼吼的啊?!”
“昭昭啊……”
不可避免被沿街的商铺老板们看到,操着一口的方言追问,祝余昭自动忽视。
她此刻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裹挟着汗水。
跑快点,再跑快一点。
来得及的。
一定来得及的。
只要自己再跑快点。
祝余昭不是没有想过搭公交车,只是这个时间点,路上没有哪里是不堵车的。
连续跑了近十分钟,祝余昭实在体力不支,低头弯腰,双生撑着已经有些酸软的膝盖。
五感渐渐恢复,周边的声音开始清晰。
缓和了一点,祝余昭立马起身,继续往前方跑。
……
路旁大马路上,因为堵车被迫停滞的黑色越野车,主驾驶的车窗在夏日罕见的摇下。
开车的女士看着女孩渐渐消失的背影不带嘲讽意味的啧啧两声。
转头看向后座上靠着闭目养神的小伙:“儿子,你看看人家,堵车还知道靠两条腿跑,你怎么一点也不急啊?”
小伙看着和祝余昭差不多年纪,身上是到小臂的大袖口白帽衫,内搭同色系纯白短袖,穿着直筒渐变黑灰色牛仔裤的腿大咧咧的敞开。
眉眼深邃,微分碎盖,清爽的搭在额前,听到声音,眉头微微蹙着,极不乐意的掀起眼皮,偏浅瞳色,被阳光一照,像浸润
过的透亮琥珀。
如果眼神不是充满着无奈的话。
“妈,”男生腔调散漫,“关窗。”
热死了,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窗户一开又回升了。
“男子汉流点汗怎么啦?”完全不像有个这么大儿子的女士语气娇嗔,带着很标志性的南方口音,话虽反驳着,但还是关上了车窗,嘴里依然絮叨着,“你是没看到了,刚刚那女孩累成那样了还在跑,看样子应该是跟你一个学校的,背的书包和你一样印着一中的logo。”
算是一中的福利,也是学校平等管理的衍生物,以防互相攀比,除了一致的校服和运动鞋外,每位入校的学生都会发一个同样的书包,唯一的不同就是男生黑色,女生白色。
盛衍无动于衷,继续慵懒地靠在座位上,回忆起刚刚透过车窗短暂的出现过在眼前的女孩的背影,身体纤瘦,好像再多跑几步就能原地晕倒一般。
只会做无用功。
是他的评价。
如果真那么看重这个考试,为什么不早些起,避开早高峰。
说到底,大概只是被默认规则规训的呆子而已。
觉得迟到一场考试好像天塌了一样。
于是用惩罚自己的身体来换心安。
你看,我努力了。
但他没有说出口,绝对会被林媛女生叨叨。
“如果不是你非要开车送我,还非要出门前临时化个妆,我不会被堵在这。”
盛衍平静的刺破真相。
林媛没想到会被摆一道,但也自持理亏。
等车开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距离考试开始过去了半小时。
盛衍没把这场考试看得有多么重要,考不考的无所谓。
他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来的,作为奖励,可以直接免考入尖子班。
但人还是要到场的,用林媛女士的话说就是:“不要显得那么独树一帜与众不同。”
不过,现在这情况,也由不得他随大众了。
考试占据一上午的时间,中午各科老师会集中阅卷,下午就会分班,领书做学前动员,所以盛衍也没打算回家,单肩背着书包,轻快的下车,被强制要求字正腔圆的跟林媛女士说再见之后,悠闲的往学校走。
此刻校园里除了高一的新生摸底考,高二高三的学生已经在上课,整座校园安静得只能听见蝉鸣,和时不时哪个教室传来的学生齐声回答问题的声音。
一中除了学习资源领先,校园环境也是榜上有名。
学校教学楼一共有四栋。
高一高二学生在学校东边这一栋,高三在南边独享一栋楼。
中间的两栋中间每一层用半包围连廊连接,里面包含了美术室、计算机室、还有各个社团的空间以及老师的办公室。
整个校园是红白色调,大的长方形占地地形,校门口和教学楼中间是一个大的平地,正中间有一个圆形喷泉,围着校园一圈,桑树、梧桐、法桐交叉种植,一片盛阴。
盛衍准备走到教学楼后面的食堂,早上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这会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发现祝余昭,是在食堂旁边那棵法桐树下。
女孩将书包抱在怀里,环膝埋头,小小一只蹲在角落,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着抽泣,但声音还是调皮的四处逃窜。
恰巧落入不巧经过的男生耳朵里。
盛衍认出了她。
啊。
原来跑得那么不要命,还是没赶上。
他没有出声,待了不到半分钟就离开了。
同时,默默舔舐伤口的小猫抬起了头。
祝余昭哭够了。
睫毛被泪水湿透,脸上还挂着泪痕。
整理好了情绪,扶着有些发麻的腿正欲站起,视线被脚边突然出现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包黑色包装的手帕纸巾,以及三颗透明包装的水果糖。
习惯性的四处张望,旁边食堂门帘处,一抹白色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