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本文又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2025年正式版/李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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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逢春夏,草长莺飞,声声婉约啼鸣穿梭于午后枝头。

    青苹县衙内近日新移了批石榴树,经几朝日晒,根苗不复初时瑟缩,树叶舒展,已大有盎然之势。

    树影一侧,鲜翠藤蔓攀过旧墙,墙内有日照而不见风,是后院小姐平时读书写字所处。

    但见一抹青绿软袖伏在案上,两片睫毛如小小蛾翅停歇面颊,眉间微微蹙起,耳鬓一缕青丝跃然纸面。

    “万事到头都是梦……”

    裴南芝悄然至其身后,睨着宣纸上新抄的诗词,不禁用罗扇轻扑一记友人,“汪臻臻,快醒醒!”

    书案女子乍然惊醒,抬头时,宣纸露出全貌。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裴南芝把诗拿起来,笑着打趣,“我才出去一顿饭的功夫,试问你又愁什么呀?还在想去扬州的事?哎呀,这姑娘大了要出嫁,愁得可多咯。”

    “胡说,快还我——”汪臻臻连忙伸手去夺,“别弄破了,今天的字写得特别好,我要留着的。”

    “那你告诉我,你又做了什么好梦,你的梦中情人他又来了?”南芝闪身跑起来,与臻臻玩耍一番。

    二人自小相识,友谊深厚,南芝为知县小姐,臻臻做她的伴读。

    “裴南芝,再不还我,我就不给你剪窗花了。”臻臻气恼。

    南芝举着纸张在院中转悠,“别呀,你还是给我剪,等你大婚了,我把我最贵重的东西送给你当新婚贺礼。”

    “再胡说,一天天的嘴里尽是这些,我最不爱听了。”臻臻追上去拧她的腮。

    二人正闹得欢,南芝侍女来报:“二位小姐,老爷从扬州回来了,叫你们呢。”

    南芝这才把纸放下,携手臻臻,“爹回来了,走,一起去。”

    青苹知县裴泓,今年四十过五,发妻早殇,膝下独南芝一个女儿。为官正直清廉,深得民心,然人到中年了,心力不足,不爱钻研门道,便无太多仕途期望,一心守着县令一职。

    前几日他与八县县令聚首扬州,是听刺史府安排迎驾天子这一头等大事。

    皇家返乡祭祀,天子御船自北南下,携一干亲近大臣及官眷同行,其声势壮丽恢弘,是裴泓活了大半生未曾见过的。

    裴泓唤来女儿及相识医家之女汪臻臻,与她们坐下一同饮茶,先对汪臻臻说道:“刺史府的文大奶奶问你及父母安,另外,她娘家上京两府的诸位夫人已经到了,都说没见过你,想你快些上扬州去,陪她们热闹热闹。”

    继而望向裴南芝,裴泓又道:“你呢,这回沾了臻臻的大光。大奶奶听说你俩交好,便也邀你同去扬州,同赴游园会。”

    南芝面色诧异,连忙道:“爹爹,我也去吗?可是文大奶奶上回不是跟您提过,这次从上京文家来的有她三个侄子,个个未婚,想让臻臻从中相一个。我也去的话,不好叫我跟她站在一块吧。”

    裴泓道:“这倒无妨,文大奶奶说了,只是邀你同玩,届时刺史府会单独请臻臻上门见面。若是游园会上,你获得青睐,文大奶奶说愿意替你做媒,且放眼去看看吧,说不定就有一个中意的。”

    南芝听了,浑身好不自在,小声喃道:“怎么也轮到我找丈夫了,看一群男男女女在园子里吟诗作对,眉来眼去,老土,谁要去看?”

    裴泓和颜悦色道:“你已长大成人,这种事本就毋庸避讳。我的念头是,你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若这次都在扬州结缘,寻了好的人家,日后在扬州或上京定居,彼此也能有个照应,何乐不为呢。”

    坐在一旁的汪臻臻却听得入神,心下自思道:他们如何确信我定能高嫁上京?近日来,身边人人都是这种腔调。

    京城文家离这里分明太遥远,姓文的人,她更是没见过几个。

    旋即,又听裴泓道:“说来我们裴汪两家来往甚密,我合该认你做义女,可碍于你祖上是京官,门第比我高出太多,实在不敢提起。若提了,你父亲岂不拿扫帚把我赶出来。”

    裴泓一转话锋,朝汪臻臻开起玩笑来。

    臻臻微颔首,作低眉顺眼状,“哪里的话。”

    自幼受人恩惠,看过人情世故,叫她学会察言观色,谨小慎微。

    不关己时不出声,真到了迫不得已关头,亦要守住一份温驯谦卑,不轻易跳脚,叫人无从起底,挑无可挑。

    但对于亲近者,只需做回自己,懂礼貌,守边界便可。

    “裴叔一直对我关照颇多,一饭一蔬,我都铭记在心,当然是比义父还要尊敬的,我不在乎外面的人说什么。”臻臻说道。

    裴泓轻抚短须,笑着回以两记点头,又和二人说了一番话,最末道:“车马、随从我来打点,到了扬州后切记,不要失了礼仪。”

    “是。”

    “知道了爹爹。”

    三日后出发扬州,汪臻臻先回自己家打点行装。

    离开县衙,走上好一阵路方拐进一条小巷,臻臻头上的那片天也随之变得逼仄。

    不算宽敞的巷道两侧,铺子一家挨着一家,左右邻里杂货琳琅,卖货声此起彼伏。

    汪家开的是药堂,前院看诊煎药,后院住人。

    臻臻绕过药堂径直进后院,见两所红砖绿瓦矮房,门前柴木凌乱,鸡笼潮湿,院中搭几根晾衣裳的竹竿子。

    另一侧正对着太阳底下的,晒了几簸箕中药材。

    究竟是谁在青苹宣扬她汪家曾是高门大户,瘦死骆驼比马大,谁也不能轻视?

    自臻臻记事起,家里时常揭不开锅,偶有扬州刺史府来人关照,问衣食银两有无难处,父亲总是讪讪。每逢他们来一趟,对小小臻臻来说都是过节。

    近年来家境总算宽裕了些,父亲医术渐精,附近找他问诊的人多起来,说不得多惬意,至少不必再为银钱求人。刨去全家吃穿用度外,还能剩点供女儿打扮消遣。

    臻臻从小体谅父母的不易,见母亲在井边抖动一床湿被,便凑过去帮忙。

    母亲连连挥退她:“别过来,你的鞋子新做的,别打湿了。”

    臻臻问:“孃孃呢?”

    汪母李硕人道:“去给儿媳妇看档口了,这几天卖鱼生意好。”

    臻臻幼时去县衙入学,因别的小孩都有乳母保母,独她孤零零一个,汪母便从自己娘家找了个亲戚来照顾她。

    可怜是这位孃孃不仅丧偶还失子,儿媳妇进门没两年也同样成了寡妇。

    后来儿媳自立门户,开了个卖鱼档,孃孃一直住在汪家。

    “明后天能回来吗?”臻臻又问。

    汪母道:“当然能,她要陪你上扬州这事早跟街坊传开了,欢喜得很,一定要去的。”

    臻臻回屋换一双旧鞋,挽起衣袖,不由分说从汪母手里抢过一角被子,一人一头将被子拧干。

    晾晒被子时,臻臻听见母亲发出几声哼吟,定是腰疾发作了。母亲这个病久久不愈,家里明明有大夫,也用得起药,但有些旧病偏生治不好。

    又进了屋,臻臻自觉烧水舂茶佐料,做好两碗擂茶端出来。

    得知南芝也一同去扬州,汪母有些欣喜,吃着茶笑道:“也好,她心直嘴快,也嘴甜,省得你见不惯生人,嘴巴一下子哑住了,有她在还能帮你说上两句。如果文家三位公子里面,有两个刚好相中你俩,那就欢喜了。”

    臻臻轻轻道:“京城文氏乃开朝元老,我本就高攀不得。这次去,只是不好推辞,顺便言谢。南芝也说了,她都不盼这等指媒为婚的好处,以为是天上掉馅饼,实际上是以身入局,替别人做了人情。”

    “嘘,嘘。”汪母神色紧张,赶忙令她噤声,“这些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可以,到外面可不能说了。别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说一辈子不嫁也能自己谋吃穿,难道世上所有女人在嫁人前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吗?你的心思打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让人知道了,说你心比天高。”

    臻臻抿抿唇。

    汪母又道:“这次你去扬州做什么都好,但千万别勉强,凡事按你的心意为主,不喜欢的当场就拒了。到时你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没人敢在我跟前胡诌。”

    这时,臻臻侧目,静静看母亲眼角细纹,她心里想:母亲出身苦寒,年幼时与全家挤在一条渔船上度日,没有自己的名字,从未上过学,与父亲成婚后才拥有成套崭新的衣裳鞋袜。后来学了些字,但仍不通文采,最疼女儿之处是,向来认同她。

    怎叫人不动容?

    吃过茶,臻臻麻利地把两只空碗涮洗了,又劝母亲回屋小憩,自己闲来无事,从衣橱翻出来两件去年的春衫。

    片晌,前堂传来些争执声,这等情形可不多见,臻臻一时担心,快步走出去看。

    只见父亲汪昱树和一个外地客人吵了起来。

    外地客带有一股口音,身上衣饰周全,看着不像寻常百姓,他来到柜台嚷嚷要买最好的野山参。

    二人争了两个回合,一个垂眸闪躲,挥手赶人;一个面色潮红,大力拍了拍柜台。

    臻臻忍不住上前,对客人问道:“请问,有何贵干?我是这家的女儿。”

    那外地客目光停留,见汪臻臻打扮得清新整洁,眉宇间书卷气浓,他心下不禁纳闷:这断了一只手的老顽固能养出那么好的女儿?

    客哑然一笑,道:“来得正好,这是你那冥顽不灵的老爹,我特意带着现银来你家买野参,他却以为我是骗子,只拿些次货给我看。我说我打听了,就你家野参好,他反倒甩起脸来,轰我去别家,试问有这么做生意的么?”

    臻臻一颔首道:“对不住,您要几支?我来拿吧。”

    汪父转过脸来,对臻臻连连摆手,挤眉弄眼,意为不可不可。

    那是骗子。

    臻臻倒宽心,取出一只密封陶罐,打开罐子牵出一支干纸包好的参给客人看,“这样品相的有五六支,是我爹前年所采,在山上住了月余才回来,您瞧他一只手,也算是豁出了命,价格很公道的。”

    外地客倒真是个行家,对着须根、芦头一一评价起来,随后道:“有没有更老的,比这粗二倍的,多少银子我都愿意付。”

    汪父一脸急色,对着臻臻又摇起头来。

    臻臻问一嘴:“敢问您是做药材买卖的吗?”

    客道:“不是买卖家,我家老爷喜收藏野参送人,故命我各地搜罗。”

    臻臻大致了然,回道:“我爹是有两支上上品,但藏在家里了,您今日先付下定金,明日再来如何?”

    客人当即放下几锭银元,“一百两银子做定金,明日上午我定上门来,但愿你和你爹是个守信的。”

    臻臻写一张契据给他,他揣怀里便径直走了。

    汪父坐下大声叹气,直言明日也不能卖他。

    原来,小城小店不宜做高价生意,太容易银货两失。万一当日成交,而事后对方带人上门寻衅,以假货次货为由逼迫店主退换,届时银钱倒是退回去了,可收回来的不一定就是自己原先的那一手货。

    故汪父这几支好人参一直没敢出手。

    臻臻细声安慰父亲:“就看他明日敢不敢来,不来的话,不也扣下了一百两?”

    到了第二日,外地客在许多街坊邻里的目睹下进店交易。此不必多言,属汪臻臻杰作,另有两名旁观的捕快,是裴南芝从县衙支来的。

    众目睽睽之下,一手交银一手交货最稳妥不过了。

    因这等买卖有袖内捏价环节,客人伸出手来,却见汪父一侧袖口空空,不太方便,客人遂换了一只手。

    交易毕了,那客好言道:“若不是看在你有个好女儿的份上,你是赚不到这笔银子了,我呢,自然也买不了这正宗大野参。我初来乍到,不太懂这里的规矩,不过多嘴奉劝老兄一句,你女儿那么好,日后选女婿可得把关把紧了。我也是有女儿的人。”

    汪父见此状,为自己的种种猜疑蒙羞汗颜,讷讷地点几个头作答。

    臻臻与汪母抬出大桶清热药茶,摆放干净碗盏,任由看客取饮。

    汪家今日收到的这笔银子可称及时雨,臻臻要上扬州做客,寒碜不得,汪母便大手笔替她购置成衣首饰,另送了一套给裴小姐。

    汪父则忙活添置药材,一一还了先前欠下的人情,临了,却未考虑家中一砖一瓦。

    汪母气急道:“你真是富家公子病,大手大脚,有一分花一分。”

    汪父却道:“妇人之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只要有这身医术和可用的药材,便无后顾之忧。”

    汪母眼看家居破烂,自己旧衣旧鞋,不住地叹气。

    到了后日,夫妇俩欢欢喜喜地送汪臻臻登船上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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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臻臻和裴南芝到达扬州后,先往刺史府安排的客栈天字号房住下。

    入夜,她们站在楼上眺望,整座扬州城灯火通明,河道两侧用布栏围起,轻易见不到御船,但见帆樯林立,荷灯如亮星点点散落河面。

    更晚些时,烟花盛放,漫天彩霞。

    “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么美好的夜晚,可惜了,怎么不来个偷情的张生,赴梦中约的杜丽娘?”裴南芝替他人代叹。

    汪臻臻敛眉低笑,自己还真有过“惊梦游园”。

    孤山寺一隅,片片榴花如红巾绽放枝头。

    悄然间,有一人穿林过,帽侧簪花一朵,嘴里絮絮叨叨,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像个迷了路的过客。

    若只是清梦转聊聊也就罢了,然而这个梦,后来时常在她入睡后降临。

    有时梦里是白天,有时是夜晚,夜里的话,那位过客手上会多一盏提灯。灯火如豆,月影扶疏,他在榴花丛中叹气,被风扬起的一角披风无疑一抹异色。

    她想上去为其指路,可是每每靠近,才瞧见他的衣襟,梦就止了。她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

    次日,汪臻臻被一架马车接去秦刺史府。

    她甫一落座,正好赶上好戏开锣。

    那是京城达官贵人最喜点的一出戏,说的是本朝高祖立业时举步维艰,遇到几位名将为他开山辟路、披荆斩棘,最后成就霸业的故事。

    其中一段“文将军误入神女圣庙,获青莲宝剑扬威破敌”最为玄妙莫测,叫人听了半信不疑。

    台上人唱着,台下人也没闲着。臻臻被围在众女眷中央,与大家一块看戏,吃茶吃果子。只见坐在最上席的秦家老祖宗一忽儿拍手称快,一忽儿触戏伤怀,掏出手绢抹眼泪。

    台上演毕了文将军那段,老祖宗便开腔问身旁的孙媳妇:“你可问过你爹明国公,是真的假的?真有那把剑?”

    其他人也问,好奇到不得了。那文大奶奶文英萦笑得前仰后合,缓过气儿来才道:“真的真的,那把剑一会儿就能见着,我爹传给了我小侄儿,就在他身上呢。”

    老祖宗见她这样,倒不敢信了,一摆手道:“我看是假的!神仙的宝剑给你用了,这么多年不叫还回去?大抵是为了巩固军心编造出来的。便是我此刻指着这个杯子说,这是神仙之物,你们快来磕头跪拜!能延年益寿,快来。”

    众人一哄而笑。一片笑声中,三个年青挺拔的男子姗姗来迟。

    他们分别是:秦荁字自成,大奶奶文英萦之子,秦刺史之孙;文颢字瀚宇,京城明国府大房之子,戏中人文将军之孙;文涛字子全,京城桂平侯府独孙。

    三位公子见过各位长辈后,也和汪臻臻浅浅打了个照面。

    这里没有和臻臻同龄的女孩,有个秦艽,是秦荁之妹,今年十岁。一旁还有个文飞巧,小名又唤七巧,今年十四岁,是文颢的庶妹。

    “文逸呢?”明国府二房的容夫人容杳问道。

    文涛回话:“端亲王身边来人传话,叫他陪世子骑马赏光去了。”

    容夫人微颔首,不再问。

    那三位落座男席,也一同观戏。

    秦家老祖宗把臻臻拉到自己跟前,捏捏臻臻的手,悄声道:“那个最大的是我曾孙子,已娶了,不入你眼。你瞧那两个文家的,都是人才,有没有中意的?别怕,只要你发话,你们文汪两家又是故交,老身愿意替你保这个媒。”

    臻臻面露难色,不曾想果然遇到了母亲预测的情景。

    她正犹豫时,听得方才发问的容夫人道:“我说亲家祖宗,可别吓着小孩子,才十七呢,不着急,先让她好好看看戏。”

    老祖宗瞪眼,“别胡说,你十七、八的时候都怀上文逸的先哥了。十七好,正是婚配的好年纪。”

    文英萦见势连忙打圆场:“嗳哟,我说老祖宗,您没听出来,我亲嫂子这是急了,您看文颢文涛都在,独她的文逸没来,文逸最小,长得也最俊,这三人得一起来,让汪小姐比比看才知道。”

    老祖宗道:“行,那就把文逸叫过来和他们站一块。但是只比相貌可不公平,也得比比性情、人品,我看文涛就很不错。”

    “是是,他们三个各有各的好处。”文英萦应了老祖宗的,又转头看向汪臻臻,“明儿个就让他们仨在你跟前好好比划两下。”

    臻臻纳罕,立刻蹙着眉摇摇头。让她看三个男人争高低,还不如……不如游水回家去。

    可幸后半日没她什么事了,傍晚她离府时,文英萦亲自送她上的车,并邀她明日携知县小姐一起来。臻臻得令照做。

    到第二日,台上仍唱着昨日的戏,但今儿个有南芝相伴,臻臻的心情松快不少。

    “那文逸呢?又不见人影。”老祖宗放眼瞧了瞧。

    容夫人左右各看一眼,面上似有些挂不住了,只道:“陪世子去了吧。”

    老祖宗看向臻臻和南芝,说笑道:“我看八成是知道有女客在此,害羞,躲起来了。”

    “那可不,我们小二爷打小在道观里长大,除了自家姊妹,哪还见过几个姑娘?”文英萦笑着接过话茬。

    裴南芝初进刺史府,本有些局促,只一味紧着汪臻臻坐,也不敢说什么话。这会儿见有人笑了,自己脑子一热,嘴快道:“他还出过家呀,还俗了吗?”

    说罢也不知妥不妥当,但想捂嘴已经来不及了。南芝睁着一双乌溜溜大眼,只觉得大家的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

    臻臻也懵懵懂懂,悄悄把手绕到南芝背后攮她一下。

    容夫人忽然一笑道:“有姑娘好奇你又不说了?小妹快帮我介绍。”

    文英萦伸腰扬眉,一味地发出爽朗笑声,“休怪我嘴上不留情,我可什么都能往外倒,你们听听——

    话说京城人士好道敬仙,特别是高祖在位那几年,有很多人家送儿子去道观修行积德。这些男孩在山上也一边读书,就跟咱们这里上私塾是一样的。我那小侄儿呢,他上的皇家道观,在一个有仙有灵的地界,从小到大好多神奇有趣儿的事呢,譬如,他在山上见到只大老虎。”

    “啊,真的老虎……”裴南芝唬得两眼放光,迫切想听下去。汪臻臻一样。

    文英萦便继续说与众人听,这厢说得火热了,那厢容夫人却已离席到了门庭外。

    容夫人面色不悦,招来自家一个管事的:“快叫文逸回来,即便他在世子跟前也得给我回,我的脸快被他丢尽了,苍天。”

    管事的便去了。容夫人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仍不见文逸来,正想又派人去催,却不想迎来了急报:

    “出事了!逸二爷和世子在郊外赛马,结果世子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腿受了伤,刚挪回御船医治。”

    女眷们怛然失色。

    容夫人急问:“文逸呢,他仍在场?”

    来人道:“在的,逸二爷寸步不离地候着世子。”

    老祖宗拄拐站起来,沉稳道:“容家小妹先别慌了心神,文逸和世子那么要好,想来端王不会怪罪的。再去打听。”

    台上的戏曲叫停,府里静下来,臻臻和南芝、七巧、秦艽四个女孩本凑了一桌玩抹骨牌,现下仍玩着,只是不敢嚷太大声了。

    到傍晚时分,府里开席吃晚宴的功夫,着一身深紫朝服的秦刺史带回来消息:

    “放心吧,几位太医都瞧过了,为端王世子正了骨,绑了夹板,说是不会留下遗患的。世子刚挪回来时疼得厉害,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随后有位太医拿出一根两三指粗,须根极漂亮的本地野山参……”

    听到这里,臻臻和南芝不禁对视一眼。

    这天下之大,果真无巧不成书啊。

    -

    再一日便是游园会。

    正好赶上天气晴朗的一日,园囿春浓,红紫迎人,年轻男女纷至沓来,处处衣香鬓影。

    翠柳成诗,锦鲤游泳,美人奏弦,画师入画,俊男娇女往来嬉戏,乐不知归。

    汪臻臻和裴南芝二人以平常心态游园赏光。

    走着走着,见一女子在一角摆出大字:招入赘丈夫。

    小姐亲自下场招夫,扬州城果然民风开放。

    臻臻二人便涌上去看,获悉这位小姐是家中长女,有两个幼弟尚不足十岁,家境中等,成亲一概花费由女方全包,返给男方父母一百两银子。婚后,男方不得谋其他营生,要一心帮家里打理铺子,工钱另结,尽力照顾岳父岳母,不准纳妾。

    渐渐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抨击声四起,多数人为这位小姐的言行感到荒唐。

    他们中有的人说:“有两个幼弟,意味着你自己不能继承家业,那么我入赘进你家,辛辛苦苦忙活那么多年是替人做嫁衣裳?这换谁能愿意?你去问问乞丐吧。”

    也有人道:“我给你父母一百两做聘礼,你上我家去如何呢?”

    更有甚者言:“这是以招夫为名,招家里干活的家丁奴仆!切勿上了她的当。”

    几种立场一出,人们纷纷对小姐实行言语围剿。

    有两个路过的女孩替小姐说了句撑腰的话,却立时迎来几个男的与之展开理论。

    男的依仗自己声音大,总在女孩说话说一半时打断,场上一度剑拔弩张,互相争得面红耳赤。

    臻臻把南芝拉到角落里低语:“明明我看着很合理呀,大多数新婚妻子嫁入的人家不都是这样的背景人员?‘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不在少数。还有的家境一般,妻子也照样做工挣钱养家。”

    南芝也道:“是啊,这个男的如果愿意入赘,既不用建造房屋,也不用备钱做婚庆酒席,还得了份好差事,工钱照拿,他怎么还会觉得不公平?实在不愿意的话,也不该追着人家骂。”

    南芝性子急,一回眸,见男的越发往女孩身上靠,大有欺负之味,便再也按捺不住,迎上前道:

    “人家好好的在这儿招夫婿,你们又不愿意,又不肯走,留下来还要骂人,眼里心里有没有道德良知?胡搅蛮缠非君子,不愿意的走啊!”

    几个男的愤懑,丢下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拂袖而去了。

    那位招亲的小姐趁着人少,对南芝等人说出原委:“其实家境不止明面上所言,田地铺子我家有的是,此番只当作给自己上一课。男人不外乎钱财、美色-诱惑,令他亲自挣工钱为第一条,不准纳妾为第二条,这样就能试出人品。若一个本身没那么好的人硬要来演戏,也演不了多久。”

    旁观的臻臻听了,心里泛起一股敬意,她很佩服这位小姐的勇气。

    南芝连连点头,直言道:“小姐身家优越,这是你的实力,已经赶超不少人,也是你自信的一部分。”

    小姐道:“谬赞了,女子向来不易,欠矜贵时更应坚强争气,不要误入沼泽。像你们几位一看就是爱读书的人,读书好,能使人懂道理。”

    “姐姐,不管那些人说什么,我支持你。”“我也是。”那两位替她争辩过的女孩扬眉笑笑,挥手离开了。

    臻臻和南芝帮忙把地上纸牌摆好,走前,小姐送给二人各一根红绳。

    “祝你成功。”南芝衷心笑道。

    臻臻二人玩了半天后回到客栈,已是筋疲力尽。被问到可有认识哪家公子?有没有交换到什么信物?——嗯,都没有。

    “敢情你俩全程看别人热闹去了,不长心眼的两个小东西。”南芝保母不悦。

    二人只顾歪在椅上大笑。

    南芝一忽儿道:“饿了,我们去对面酒楼点烧醋鱼吃吧。”

    “又吃,就会吃。”南芝保母言语数落,但只要是小姐的事,便没有不肯的。

    她们正要一起出门,这时,臻臻的保母翟大娘跑上楼,急匆匆把门掩上,惊叫道:“别出去了,隔壁那条街有大命案!”

    翟大娘听说在御船停泊的河道附近,有两名身穿官袍的人及几名随从,被一群不知从哪冲出来的人乱刀刺死了。

    有百姓目睹凶手有五、六人之多,手段极其凶猛,他们在案发后脱去血衣,分散隐入了人群。

    这消息很快在客栈里传开,人人惊惶,回到房中紧闭门窗,不敢再轻易出门。

    入夜后,店小二又听闻:平宁侯爷因返乡高兴,今日特意携一家老小去郊外踏春游玩,结果惨遭刺客埋伏,十几口无一人生还。

    就连天子近侧,上午也接连出现了两批刺客。

    城中忽颁宵禁令,官府差役大批出动,原本喧嚣的街头渐渐变得死寂。

    臻臻和南芝头一回听到身边有这些事,当夜便有些害怕,二人互相安抚后,挤在一张床上睡的。

    等到第二日中午,刺史府来人了,但这次不是来接臻臻她们进府玩的,而是告知:“扬州城近日恐不太平,请两位小姐先回县里。”

    刺史府派了六名府兵护送她们回家。

    一到青苹县衙,见裴泓正派遣捕快巡查街市。

    裴泓抹了抹额上虚汗,道:“这是前朝余孽作祟!不止刺杀皇室中人,他们把当年参与过‘伐林’的人一并记上了,手里名单至少一二百人。平宁侯当年做武将,便杀过前西朝林氏不少人……”

    如此,京城文家、扬州秦家岂不是名单之二?臻臻心下轰然,却未敢声张。

    她垂下眼眸,在心里默默祝祷。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扬州城里人人自危,门门落锁,任谁半夜起来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

    所幸青苹县一直太平,并无危险的事发生。

    期间有关扬州的不少逸闻,倒是像风一样一直吹下来。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件:端亲王世子李漠因坠马养伤中,一日午后觉心烦意闷,便换上常服出来散步,谁知就在回船的凉亭上遇到了先林探花的女儿,对她一见倾心,执意要娶回京。

    林家小女名唤碧好,生得如珠圆润,如玉生香,白璧无瑕,是附近一带有名的美人儿。其父曾是高祖钦点的探花郎,但在京赴任不到一年就得急病过身了。

    后来,其母付氏带着丈夫灵柩回到扬州,做起了节妇。

    说到此,一桩陈年绯闻又重新浮于水面。

    那貌美贤淑的节妇付连心,她和端亲王爷有过一段往事呢。

    端亲王李桦一表人才,年轻时有过不少风流韵事。据传他接任扬州刺史年间,曾瞥见付氏容颜,知其蕙质兰心,饱读诗书,便自比司马相如遇文君,写了些诗词寄她聊表心迹。

    不料付氏甘愿守寡,回以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草草拒绝了。

    后来有传端王桦不死心,夜夜站在对面高楼偷看寡妇的;也有说端王早在京时便看中了付氏,于是暗中下毒把她丈夫害死。

    更有甚言,端王桦相思成疾,夜里化作刺客翻墙赴会,逼得付氏拿起剪刀扬言削发为尼,还把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改成了“恨不相逢未剃时”云云。

    展眼十几年过去了,却是他们各自的儿子和女儿成就一对,更令人啼笑皆非。

    有知情者道:“哪是缘分?分明是做好的局。世子前后左右都应有人开路护驾,偏那座亭上没人,偏一个美人俏生生在那儿玩。那条道也是皇长子齐王渝会路过的,遇不到世子,也会遇到齐王。总之两个人中龙凤,遇到哪个都不亏。”

    “哗,好心计,好手段。”看客评道。

    之后林家祖父从地方小吏擢升为京官,迁居京城,叔伯也为之沾光,一举成为皇亲国戚,说一句招人嫉恨也是不为过的。

    于是那年的扬州开始流传一个谬论,大意是任你千方百计考上状元探花,也是无用的,不如生个漂亮女儿嫁给帝王子弟。——实刖趾适履,荒诞不经也。

    汪臻臻和裴南芝一边听着这些怪事,一边打发光阴。

    原本周围的人都遗憾于她们上一趟扬州竟全无收获,怎料次年夏季,有人来向裴南芝提亲了。

    汪臻臻叉起腰来十足威武,指着南芝问道:“老实交代,哪来的?”

    裴南芝面色赧然,支吾道:“去年和你一道上扬州,我在游园会见了他一面,我说我爹是青苹县令,他说他是镇江人士,近得很。谁曾想没多久,我去寺庙上香又碰到他了。”

    臻臻道:“你每次去寺庙,我都去了,怎没见着?是不是你哄我说内急那回?原来他是为你‘偷情来的张生’!”

    南芝尴尬到跳起来,追在臻臻后面跑,“不准笑我,不准笑我。”

    臻臻笑到浑身乏力方肯停下,末了,给闺友送上真挚祝福。

    闺友新郎家姓周,祖上在前西朝做过六品官,后来改做船商,家世可查,新郎为人知礼守节,喜爱读书,将参加院试。

    知县嫁女,诸事办得利索。就在这年中秋前夕,臻臻目送南芝出嫁。

    南芝离开青苹后,臻臻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孤寂,日间无事可做,只是看看书,做些针线活。她有意在药堂帮忙抓药煎药,却因父母一句“女儿家不宜抛头露面”折返。

    又一年,臻臻的另一位旧友黎卓然也成婚了。

    卓然大婚前,臻臻到她房中聚会,卓然问:“你二十了,没人上你家打听吗?”

    臻臻摇摇头。

    暗地里议论自己的人倒是不少,都说:样貌也不差,品行也端正,怎么就无人问津呢?

    臻臻对卓然道:“一辈子不嫁人又如何,日后就在家里照顾父母,要有困难,不是还能联络你们吗?怎么,你不想帮我?”

    卓然回道:“自然会帮你,你那么好,我更希望你能择得良人。”

    卓然性子好胜要强,凡事皆有雷厉风行之状,成婚后揽下了夫家的管家大权,把丈夫治得服服帖帖,不敢吭声,总耷拉着脑袋跟在她身后听令。

    而南芝夫妇俩如遇知音,日日诗酒花茶,如胶似漆……臻臻透过南芝信上飘逸的字体,品出他们对婚后生活的欢欣。

    谚语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原来正是像南芝、卓然与她们丈夫一般。

    臻臻把信纸收藏起来,伏在书案上小憩。

    这次,也会梦到那个人站在榴花从中吗?只要他再过来一点,她一定为他指明出去的路。

    同年冬,汪家收到一封从京城发来的急信。

    信乃明国府文家发出,信上乞汪臻臻赴京,与二十三岁的文逸订婚。

    次年初春,臻臻再次登上去扬州的船。与两年前去扬州做客相较,她的心境已大不同了。

    “早知会有今日,你便随他们去罢。你,不得不去,有件事为父想了两年,务必嘱托你。”临行前,父亲对她说了半宿的话。

    到了天明,母亲强装镇定,一路笑着送她到码头,仿佛她只是去做做客,两三天后又会回家那般。臻臻心酸,转头洒泪。

    船儿悠悠起航,顺流漂泊,臻臻看见江水时而暗沉,时而浑浊,恰似她此刻混沌不清的心境。

    她头顶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江面上,却只映照出一片支离破碎的光影。这一去,前景满是迷茫。

    汪臻臻辞别父母,带一个保母乘船到达扬州,先是拜了刺史儿媳文英萦做义母,再由府里派人护送到京。

    入京前,臻臻暂居义母耳房。

    每次一进门,见一左一右对联:

    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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