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汪臻臻从扬州赴京已有两日,她以表小姐的名义在明国府住下。
适逢二月花朝节,这是天朝一大节庆,素有拜花神、踏青赏红的习俗。
汪臻臻初来乍到,见明国公府和旁支兄弟的桂平侯府聚在一起过节,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一清早,文家媳妇们拿上锄头去后园种花栽木,意为祈家族茁壮,增口添丁;未婚姑娘会在额间贴花黄,把剪好的彩纸粘在花木枝条上,希望自己如鲜花一般美丽,充满新生朝气。
未到晌午,厨房蒸的馒头和花糕新鲜出炉,堆得如小山高,装满箩筐,由家丁们挑几担出门赠给过路者。
早晚还各有一场由道士主持的法事,仪式繁杂,有些磨人。
顶着明公外孙女身份的汪臻臻在底下听道士诵经,听了一小会儿,只觉得有股困倦正悄悄爬上她的眉梢。
汪臻臻偶一抬眼,见仪式上清一色女眷,没一个文家男丁到场。
正神游时,身旁的文飞巧忽然拉一拉她的衣袖,并小声道:“下午不能出去踏青了,出去就要被官府抓起来。”
臻臻一时被唬住,连忙问:“为什么?”
明国公文太爷有二子一女,女儿便是嫁与故交扬州秦家的文英萦,臻臻明面上的义母。两个儿子在朝廷做官,一文官一武将,私下又称大房和二房。那边桂平侯府现袭的侯爷,则是太爷之侄。
文飞巧为大房二女儿,因为是七月初七生的,家里人也叫她七巧,今年十七岁了,曾在扬州见过汪臻臻两面。
眼见故人被自己逗弄成功,七巧不禁窃笑,回道:“逗你的,等会儿说。”
待仪式毕了,两个女孩被派往太爷屋里拿御赐香炉。趁一来一回的功夫,七巧对臻臻说了些京城近况:
“最近城里涌进来很多外地人,有道士、和尚、变方术的、做买卖的,街上乱哄哄一片,出动的巡捕也变多了,出门就是人挤人。再加上宫里设了大法坛祭天,文武百官都在太阳底下晒着,我们岂有只顾自己出去玩的道理。”
臻臻因好奇,“祭天仪式,是不是为了皇上生病的事?”
据说自两年前,皇家下扬州遇到刺客始,天子便得了梦魇症,梦里常被恶鬼缠身,致心神不安。
后来随着前朝余孽越发猖狂,追来京城实施复仇计划,又残忍地杀害了几位朝廷要员及家眷,天子变得愈加惶恐,身体大不如前,五天里有三天上不了朝。
宫里一直遍寻能医为皇帝治病,同时,也企图借助天象来解困。
“那是自然,本来宫里还缺一位德高望重的元老去坐镇,放眼看开国四大家族:钟、刘、苏、文,这四个姓里面,现今辈分最高的唯我祖父了。但我祖父一听圣旨就说不去,说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死都不去,看来宫里是有什么得罪了他老人家。”七巧接着道。
二人来到明公文太爷住的僻静小院,称龟仙居。
只见门前有两棵高大柚木,一个碧水小池塘,树下圈了十几头鹅喂养,一只田犬蜷着落叶正在呼呼大睡,像乡里人家的光景,和外头的雕梁画栋大不相同。
七巧从家丁手里接过香炉,走到廊下一扇冰裂纹棂花窗,轻声唤道:“阿公,我七巧,还有汪家来的姐姐——您吃馒头了吗?”
老人温和迟缓的声音从里间传出,“走,别吵我下棋。”
“跟谁下棋,里面还有别人?”臻臻在回转的路上问了问。
七巧摇摇头,道:“没人,他向来自己跟自己下棋。你昨天过来,有跟我祖父见面么?”
臻臻点头,“见到了,太爷给我喝了桑叶茶。”
臻臻昨日来拜访过太爷,她观太爷面色,听其声气,着实不像是生了病的。当然,上了年纪的人身上有小病小痛那些状况另说。
“见到就好,我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阿公了,老人家喜静,谢绝一切来往,平时连我们也不理会。你敢信,我堂哥文逸长这么大,连自己亲祖父什么模样都认不全。”七巧有些泄气地说道。
臻臻当然不信,皱着眉头回话:“你又在逗我了,祖孙俩怎可能不见面?”
“他们真的不见面——”七巧的神色十分笃定,“阿公或许远远地看过文逸哥几眼,看个侧面背影甚么的。这个规矩在文家有十几年了,出于什么忌讳我也不清楚,总之是道长说的。”
臻臻纳罕,由此可知文家上下都很在意“道人说”。
两个女孩把香炉抱回祭祀台,女眷们依次上了香柱,旋即,大家来到花厅一块吃花糕品茶。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祭祀台一阵噼噼啪啪作响,两只西施犬从高台跳下来,蹦出门槛跑了个没影儿,桂平侯府的儿媳甄氏赶忙出去追。
“回来!小文,小全,两个小崽子……”
众人见香炉倒了,吓得不轻,慌忙把掉落的东西扶起来,重新上了香。
七巧在边上喃道:“她真大胆,拿我另一个堂哥的表字给狗起名,也就是她丈夫文涛,表字子全。”
接着又出去了几个丫鬟帮忙找狗,甄氏的婆婆孙妙婵冲门外喊道:“哄她早点回来,别受风着凉了。”
孙夫人回到花厅,面带歉意,深深叹气道:“无意冒犯先祖,我家新媳妇就是这样的性格,活泼过头了,她呀,特别喜欢那两条狗,上哪都要带着。”
这边的大房夫人周玉瑱道:“你不给她说规矩的吗?像今天这种场合还带狗来,也不谨慎些。”
孙夫人又叹了一口气,“说不了,我也是无奈,小两口成婚前,我亲自问过普达祖师,可是祖师连妮子的面都还没见过呢,便说她是‘天真无邪,纯笃如初’,叫我们不要过多干涉。”
话犹未了,孙夫人转头看向这边二房的容杳,“你听听,是不是跟文逸有点像呢?”
容夫人哑然失笑,回道:“话都差不多,你若信便信了吧,我家的已经是无可奈何了。我原也不知,贪玩的人会有这种美德。”
这时,有个家丁欲来传话,容杳收住笑容,敛眉走了出去。
“可也不能太贪玩,今天爷们儿都不在,要是被我公爹瞧见贡品洒一地,立时开骂了。”大房周夫人又道。
孙夫人心虚地道:“自然,自然,我回去就跟她说。”
孙夫人明摆着偏袒儿媳,勉强地应下会给儿媳立规矩后,又说了说自己和甄家来往的事。
原来文涛的妻子甄祎倪,小名又叫妮子的,她今年才十九岁,比汪臻臻还小一岁。侯府和甄家于去年十一月办的婚事,因忌讳宫里,不敢办得太火热,谁知甄家人嫌不够重视,两家在台面上便有了龃龉。
且两人成婚没几天,文涛就随军出发了,留甄妮子一个新妇独守空闺。侯爷和夫人总觉得亏待了她,于是尽由着她多找些乐子来解闷。
“但别一味说妮子像个孩子,长不大,她有气运在。因为她父亲曾经也效忠过陇西大将军,文涛回到营里,马上就升了。”孙夫人喜道。
妯娌们断断续续地聊着天,作为小辈的臻臻和七巧老实听了一阵。
一忽儿,外头传来二房容夫人稍微急迫的说话声:
“……我马上给他一捆麻绳,他想死?他敢骑着老虎对你们发威,还敢骑到我面前撒野不成?再去,不惜惊动整个太极观也要给我捆回来,捆人!”
容夫人旋身再回来,神情淡淡,步履轻轻,耳环上两串明黄小花悄然摇曳。
臻臻认得那是珠兰花,可作药用,在主屋明月居的门庭前种有两栏。
容夫人有意支开两个女孩,心平气和地道:“你俩去我屋里玩吧,待会儿我叫人把午饭送过去,吃完饭睡午觉也行,逛园子也行,晚上那场快到了再叫你们。”
臻臻和七巧应下,二人甫一踏出门槛,听到后头的周夫人问:“怎么样,文逸多久回到?”
她们再往前一点,就全然听不到后续了。
路上,七巧满怀好奇地看向臻臻,提问:“你怎么不问?”
臻臻道:“我应该问什么吗?”
七巧捂嘴笑了两声,像是看见一桩笑话,连忙又道:“你好有趣儿,你未婚夫连人影都摸不着,你不想问问他的去处吗?我今天跟你说了几次他的名字,你都没问,还是说,你根本不在意?”
臻臻神色不惊,她和七巧相处两回下来,便已知晓对方性情直率、嘴刁,想来是在家里得宠惯了的缘由。臻臻并不为此介怀,从容道:“我知道他在哪,容夫人跟我说了,他在道观里抄完经书才回来。”
“天,你是真笨还是假笨?我要是你,我绝对不答应这样的盲婚哑嫁,何况还是出过家的人,你不知道他——不行,打住,母亲不让我多嘴。”七巧迫使自己住了口。
臻臻顿了顿,眼巴巴地回望七巧,“难道你们全家都在合伙骗我?”
七巧急得瞪她一眼,“胡说!我才没骗你,咦,我品出来了,你前面是装的,其实你是个深藏不露的人。”
臻臻无奈地笑笑,挽着七巧走进明月居,“我没有。我只是觉得那么多人忙前忙后地给我安排,我若捣乱就太坏了。”
“他们又不能替你做主,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自己答应的结果。”七巧正色道。
这下,臻臻没有应答。
走了几步,七巧又道:“不过,你既来了这里,别人怎么对待你的我不知道,但你跟我玩挺好的,我不知是否该提前叫你一声嫂子,还是?”
臻臻倏然停步,“不能叫嫂子,叫别的叫全名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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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主屋吃了午饭后,臻臻领着七巧进自己住的西耳房参观。
耳房为正门一条长廊的两端加盖的小屋,有两间,与正房恰好形成“耳”字,内部原本相互打通,乃是容夫人趁臻臻入京前,叫人砌了道隔断墙,使西耳房成了单门独间。东边那间倒没砌上。
七巧见了那墙,立时心生羡意,只道回去也要叫父亲给她砌墙,有时候听到大人在近处说话,睡着午觉都会被吵醒。
原来明国府两房儿子已经分家,七巧的父亲于去年升官后,搬去了一园之隔的新宅。七巧从小也是跟着父母住,还没有自己的小院。
臻臻才到两日,屋里有一批行李物品尚未梳理,七巧俯身看了看几个打开的箱笼,诧异道:“都是医书药书,你平时会背这些?”
臻臻承认自己背过,从小读《素问》《灵枢》《伤寒杂病论》,大了开始背方剂歌诀,家父三天一小考,七天一大考,背不出来就要挨训。
“还有一堆药瓶器皿……”七巧小心拿起一瓶,因看不懂又放下了,“敢情以后家里人生病,都找你开药好了。”
臻臻吓煞,连声否定道:“不行,我不配给人看病,只是看过书,纸上谈兵罢,连自己生病都不敢给擅自开药吃。”
七巧却起了兴头,“哪怕眼下能力不足,将来还可以学呀,你有没有看过,话本故事里行侠仗义的神医?能让人起死回生,黑白无常抓人抓一半,又把人放了。但写的净是些男客,等你学成,你就是天下第一女神医了。”
臻臻“噗嗤”一下笑了,“文小姐,你看的都是什么书?哪本书敢这么写?做梦就有,给人看病这事马虎不得。”
“路漫漫其修远兮。总之你不要放弃,你先跟我二婶报备,来日请个名师来教你,等你成了女郎中,我一定信你找你看病。”七巧道。
臻臻只当玩笑话听,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素日爱背的诗集,还有练字的帖。七巧曾也读过这些诗,兴致寥寥,放话让臻臻明天去她那边看书。
七巧余光一瞥,见妆奁上摆着几个比药瓶大的陶瓷罐,她正要凑过去,臻臻的保母翟大娘却一下子跳出来道:“当心别摔了!”
七巧不满这粗鲁的仆妇,遂悻悻道:“难道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臻臻放下书,连忙走过来,“没事,可以打开看的,这里面有石灰,别蹭到裙子上了。我拿出来给你看看,顺便你帮我选一下用什么盒子包装送人。”
“原来是人参,是怪金贵的。”七巧努努嘴,转头挑了三只精致的木匣子给臻臻用。
待晚上那场仪式散了后,女眷们又聚在一起,臻臻趁机送给三位夫人各一支野山参。
给太爷的有两支,她昨天已送去了。
大房周夫人想到汪家世代行医,有意问询道:“听说你父亲从小跟着汪老学医,想必也是医术高超的,不知道会不会治小儿斜疝,有没有好的独门偏方?”
臻臻回道:“家里从来不看儿科。”
周夫人点点头,便不说了。
“那你懂不懂医理呢?”随即,侯府孙夫人又问。
臻臻摇摇头,就在这时,一旁的七巧替她说话:“她会一点的,她带了好多药过来。”
臻臻只好开口:“都是些药丸粉剂,应急用的,自己碰到风寒发热肚痛就拿来用。”
话音一止,孙夫人也不答了。
厅中一片静默时,臻臻感觉自己正于悄无声息里接受一场审视。
仿佛在这些家世优渥的夫人看来,她身上实在没有一处亮点,家世已经没落,不能助益未来丈夫,才华空空,容貌也不出众。文汪这门亲事,或许是老太爷草率了。
臻臻垂下眼帘,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又饮一口茶。
不一时,有个打扮中等,相貌清秀的妇人跑进来,着急嚷道:“澜儿又发高热了,刚让人去请了大夫,估摸还要一阵才来。”
周夫人愀然变色,说知道了,带着七巧等人就要回府。
七巧放下手里玩的剪纸,对臻臻道:“我先回去看弟弟,你明天记得去我那边。”
臻臻答应,一转头,看见侯府孙夫人摇了摇正倚在自己身侧打哈欠的儿媳。孙夫人也道:“臻臻,跟你小容孃孃说,我们也回去了,人和狗都困了。”
孙夫人搀着甄妮子,丫鬟们抱起两只狗,一道抄柚园小径回了侯府。
直至容夫人忙完琐事再进来,厅中只剩臻臻一人。
容杳满面笑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拉着臻臻的手,说道:“正好,你也早点回屋歇息,明天我娘家的大嫂,也就是文逸的舅妈要过来,你见了直呼钱舅妈便是。”
臻臻问了一嘴大约什么时辰,得知是上午后,便乖觉地回了西耳房。
夜卧时分,府内油灯一盏盏熄灭,万籁俱寂,只闻草丛中隐隐传出的虫鸣声。
保母翟大娘牢记汪家家训,这几天闷头闷脑的,不敢乱说话得罪人。夜里给臻臻铺床时,大娘嘴里止不住地喃道:
“才知道俩老爷各有一个妾,七巧是妾生的就不说了,可这边的高姨娘刚大了肚子,还以为文逸是独子呢,谁想到他那么大了,竟有个弟弟妹妹藏在娘胎里。我就说这门亲事高攀了,不应该轮到咱们,地上有银子,别人不知道捡吗?我都怀疑,那文逸一直不出来,是不是个傻子,嫁给傻子你怕不怕?”
臻臻坐在藤椅上遐想一番,故作糊涂道:“傻子好养活呀,孃孃你们村里不是有一个么?管他吃喝就行。”
其实她和大娘心中明了,对方不可能是个傻子。
那文逸从小做端亲王世子伴读,两人一起在道观里长大,关系很好,听说前年还一起去陕甘游历了大半年。
“要不是傻子,就是人品坏,仗着自己有家底不干人事,他名声毁了,所以京城的小姐都不愿意嫁给他!”翟大娘自顾自地宣泄一番,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琢磨起别的,“不过我看这里的女人过得不错,尤其是文逸娘,她如此漂亮,脾气也好,做你的婆母,你不亏。你跟她多学点本领,将来把那个人品坏的管住了,你……”
臻臻听着听着,不免想到那句“做人真容易前后矛盾”的话,浅叹一声。
“唉,孃孃来的时候还会劝我两句,让我不要低声下气,不要忍,现下都不问我的感受了。”
“不然?你来了这里还想溜?早错过那个村那个店了!”大娘虎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地回眸。
臻臻没由来的一阵慌,一骨碌钻进被窝里,把被子拉高至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