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一觉睡醒这些字就刻在你心口上了?”
柳悬心直起身子,一脚前移,单边胳膊肘杵在膝头,人半斜,只瞥一眼就把目光钉在杜山脸上,像是要把人看出花儿来。
没问一句疼不疼痛不痛,甚至没起身走近些瞧。
杜山在门口局促的扒着衣领,被问及,还有些愣:“是……是啊!”
柳悬心又问:“没有其他了?”
“没……”
柳悬心再问:“当真没有?”
杜山摇头。
“那您应该出门右转,我这儿可不治皮肉伤,医馆在那头儿,快走不送。”柳悬心收腿,又整个人陷进摇椅里,抬手一挥,似是觉得话有歧义,又补了一句:“走慢了,可是要一命呜呼的。”
被连着问了两遍,杜山隐隐觉得这是个重要问题,可又实在不知其他。
与往常一样,他每日都会早起温书,今日醒得迟了些。更衣之时,都并未发觉任何异常,直到指尖按在白宣上,触目猩红。
找过医馆郎中,却被告知伤情看似吓人,实则不在皮肉,但也不是全然无害,因为气血确有亏虚。
伤不在实处,也不是癔症。
虽然被好心人指点寻至此处,可如今,想来这位巫医能人也和医馆郎中一样吧,都对他这怪病束手无策。杜山拢起衣袍,正要作揖拜别,却像是踩到了什么,退一步,移开脚。
对了!信!是信!
“是……”信。
本来是不痛的,但想到“信”字,杜山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心口痛,左手小臂也痛。
未完的话被紧锁在喉头,腰背佝偻,血迹在心口衣襟处洇出一片暗红。杜山此时跪趴在地,几近匍匐。这个姿势脑袋垂得低,隐隐有血迹要顺着脖颈、下巴往地上淌。
痛到幻听,耳边恍如响起裂帛声,喘气声里夹着些其他动静,但,听不真切。
柳悬心看他这副模样,叹着气,起身走到他跟前,反扒着衣领把人半拎起来,道:“我再问一次,究竟有无其他遗漏。”
“有……有!信,有封信,但、但我弄丢了……”
“何时丢的,还能记起来吗?”
杜山刚要回想作答,就感觉一阵悸痛,近要干呕。
柳悬心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按在门上,推着下颌,要他半仰头,对他说:“说不出话也无妨,现在开始,我说一句你听一句,对了,你点头,不对,你摇头。”
杜山点头。
可他显然没想到,柳悬心这人惯是个不讲常理的。
“是出门前就不见的,还是你出门后才丢的?丢之前那信你是抓在手里,还是不在手里?”
两个大问连着丢,砸得杜山晕头转向,正要反应,没承想第二问就来了,转到一半的脑袋僵在原地不敢动,就怕还有下一问。
结果等了半晌,没等到声音,只等到了柳悬心疑惑地对视。
显然柳悬心没觉得自己这问法不对,还能歪头反问:“你怎么不动?”
杜山这才敢动,囫囵着摇头点头,又摇头点头。
察觉到掌下血迹快干了,柳悬心撤步退开,杜山见状,也想跟着从门板上起开,却被喝令:“谁让你起的?趴回去!”
身体比脑子动得快,杜山这次撞了个结实,后背碰在门板上,撞出“咚”的一声。
柳悬心却不在意,一直头也不抬的背身动作,杜山看不真切她的神情,只勉强能看出她俯身,用缸沿抵住宽大袖口,手探进去好半晌,大约是在洗手罢。
水声断断续续,同那位好心姑娘腰间挂的玉环相撞声,粗听像极了。想起那位姑娘对这位巫医的形容,杜山失笑。
是个怪人,却不是个坏人。
怪,确是怪的,不止人,就连这医铺都从外到里透着怪。铺子门槛不高,木质阴阳双鱼招幌下各坠着一枚铜铃,没有铃舌,风吹也不响。推门进来,可见的只有三样——黑漆矮柜、雕花摇椅、旧青石缸。
矮柜虽矮,却足占了这铺面的半数面阔,摇椅斜放其后,约是进深过半。青石缸上下齐宽,设在屋内右墙角。
举高,举高约……
杜山贴着门板略略仰头,却被屋顶的布局惊得失神。
映入眼帘的是一番与地面完全倒置的景象,彼此错位相向,实在奇绝。地上离他最近的是黑漆木柜,可顶头上离他最近的反倒是那口青石缸!
这缸形似半圆月,平切着摆在墙角。
忽而一声脆响,平静的水面在头顶阵阵荡漾,一片荷叶自其间飘零而下,缸中之水也顺着绿叶垂落。杜山绷直身子贴着门板,眼睛闭到紧的不能再紧。
睁眼时,跟前多了个柳悬心,而柳悬心掌中则多了片乘了水的荷叶。
再望屋顶,竟变成了再寻常不过的模样。
“不错,还挺听话。”柳悬心遂心一笑,将盛水荷叶递出去,背手走开,“贴在这里把血洗干净,尤其是心口往上的,洗完再跟我过来。”
水声响了又停,地上水渍斑斓凌乱,杜山拧着半湿的衣袖站定在矮柜前。
“衣领扒开,袖子也撩起来。”柳悬心扫视一通,从袖中拿出两张大小不同的白宣,上下左右比划了一遍,又叹气,“算了,上衣整个儿都脱了吧。”
杜山有些难为情,到底是读书人,脱了衣服站在姑娘家面前总是失仪的。
正胡思乱想呢,就感觉心口被人打了一掌,然后就是左边小臂。
白宣附在伤处的触觉有些奇异,但停留时间并不长,按指示一一揭下平铺于柜面之上,拓下的内容清晰,又不清晰,杜山只看懂了小的那张。
是左臂上揭下来的,写着:救、我、家。
而心口处揭下的那张却是乱麻一团,无法辨别是何内容,甚至不能确定第一画是何处落笔的。
柳悬心打眼一看,转问杜山:“把你能记起的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我听。”
杜山应下:“好。”
“昨日与往日一样,晨起温书,上街卖画,但却倒霉得厉害,一幅画都没销出去。”提起字画,杜山就打开了话匣子,话头根本止不住,“好不容易有位公子要买,正要交付,却突遇急雨,明明日头正好,可那雨就是来得又急又快,险些淋坏了字画,躲也无处去,只得拿外袍裹着那些卷轴往家跑。”
柳悬心从袖中捞出根柳条,揪了几片叶子,心不在焉的编柳环:“卖的什么画?”
杜山回得很快:“就是寻常花鸟图。”
柳悬心颔首,示意:“继续。”
“路上遇到了王老三,与他争论了几句,彼此还推搡了几步,哦,想来您不认识,这王老三他虽然是个地痞流氓,但大家都说他这人就是嘴巴坏,脾气冲,缺德事他是不干的。”
柳悬心动作不停,抬头问:“争的什么?”
“他应是吃多了酒认错了人,硬要拽着我,说我们这些姓陈的没一个好东西,日后定是陈世美,中了状元就当负心汉。”杜山挠了挠头,“想来是把我错认成他妹夫了,算起来他妹夫音讯全无也快四年了,衙门那些当差的,都说他妹夫是得罪权贵教人家活活打死了。”
“我本不欲同他争辩,他却死拽着不肯松手,挥拳还想往我脸上打,最后没打,只是把我狠推到地上,大骂了一句陈世美,就跌跌撞撞走了。”
柳悬心问:“冷吗?”
杜山不解:“啊?”
柳悬心又问:“坐在地上的时候,你冷吗?”
“还……还好?”杜山也不确定,努力回想,“应该是不冷吧,就只打了个寒颤,想必还是淋了雨的缘故,此后没觉得冷。”
柳悬心一边听,一边抬手在矮柜上移动柳叶,像是在推敲,又像是落笔即成。
收回手前顿了一刹,多蹭掉了柜上一点灰。
“小杜举人,可算说到点子上了。”柳悬心把柳环递过去,“放哪都行,但不要离身,最好是贴身戴上。”
杜山想问:“您……”怎么知道我姓杜?
却被柳悬心的问题堵了嘴,她问:“这些年里是不是有个陈家在这几日遭了大祸?”
“是!有!天下镇陈家!”杜山深吸气,开始回忆,“四年前有桩灭门惨案,祸主正是陈家,据说只逃了个小丫鬟,其他的婆子杂役都没活着走出来,官府结案时,推定的日子就是今夜。”
柳悬心揉着眉心,问:“灭门缘由你可知道?”
“官府断案讲的是仇杀,但邻里相传众说纷纭,鬼神,天谴,谋财害命之类的说法都是有的,可是有何蹊……”
柳悬心抬手制止,独自喃喃:“灭门。逃了个丫鬟。天下镇。”
像是想通了,柳悬心弯腰在柜后摸索,拿出个大竹帽,帽檐宽大,戴在头上想是要比肩都宽,抓着案上那张大纸,急吼吼就要走。
“我有要紧事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这段时间劳烦你替我守店,吃食有人送来。”
临出门前,又往回退了回来,像是嘱咐,也像是警告:“铺门关上以后,你是可以从里面把门打开的。但,无论看到什么东西,见着什么人,都要在屋里呆好了,不要探出身去,更不要把脚踏出这道门槛。”
“最后一件事。”柳悬心抬起两指,凌空虚点,“柳环枯死前放缸里泡泡,不要离身,就能多活些日子。”
说罢,几步走到门前跨过门槛,头也不回。
杜山攥着柳环垂首,不语,只是盯着这团柳叶拼成的图案出神,神情有些莫名。
ㄔㄣˊ,正是陈字注音。
案上积灰重重,廖廖净处,也正是个“陳”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