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山林间黑影攒动,柳悬心正在缓步向前,时而仰头,时而垂首,双手捧着张纸头愁眉苦脸地瞧。偶尔抽空抬手,把脑袋上那顶摇摇欲坠的竹帽扶正,而后继续低头对着信纸嘀咕。夜风呼啸的阴冷荒郊充满了鸟虫鸣叫、枝叶摇荡的窸窣声。
忽而,一阵阴风卷走了手中没攥紧的信,纸张翻飞了几个来回。
风从身后吹来,宽大帽檐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猛不丁地掀开,直往眼前坠,视线被遮蔽不过呼吸间,再朝前看去,却不是熟视的景象了。
竹帽掉在地上,顺着坡面往柳悬心身后转了个半弧。
“怪不得陈家小姐信上说要寻人求救呢,这摆明着闹鬼嘛。”柳悬心环扫四周,复而昂首望天,喃喃,“这么快就子时了?还怪不习惯的。”
先前四面八方皆是林莽,可现在纵目前望,却能看见远处的灯火人家。
此情此景,便是个呆子也该觉出不对劲来了。
恰巧柳悬心这人不仅不呆,反倒端的还是一副能避则避的懒散做派,平生最不爱的就是涉险,此时那阵怪风停了,就乘势要走,正要侧身,余光却瞥见掉落在地的竹帽此时横在身侧,心里暗念怪哉怪哉。
顺着帽檐往后看,举帽的是一个梳着双鬟髻的青衣小萝卜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就赧红了一张脸,仰头朝她腼腆一笑,问道:“您就是老爷夫人请来降妖捉怪的仙师吗?”
柳悬心挑眉:“天下镇陈家的?”
小萝卜头低头喏喏:“正是。”
柳悬心接过竹帽,认真端量着小丫头,半晌,也就“嗯”了一声。
这小萝卜头看来有些怕生,说话怯生生,讲了一句“仙师这边走”,就带着柳悬心往灯火阑珊处深入,一路上没有再开口。小丫头在前边儿走的四平八稳,柳悬心也不紧不慢地隔着一段距离,就这样缀在她身后,有时视线会越过身前人,落进镇子里。
今夜月亮圆又亮,也偏巧把这段路照了个清楚。
云雾将四散的星拢了个干净,月光映上去,瞧着反像办白丧才高挂门头上的白皮灯笼,明亮,不吉。
越是靠近,就越能感知到那股让人厌烦的不祥之感,甚至隐约觉得月亮都落了三分,离头顶越来越近。直至路边那块被风雨侵蚀的巨石碑映入眼帘,这股不祥之感便如似生根野草,在心头无声蔓延。
天下镇。一个没有城墙的镇子。
踏入镇中以后,脑海中依稀闪过某种画面,还来不及捕捉,柳悬心就被胸口处传来阵阵闷痛分散了注意。
痛,痛得呼吸都乱了节奏。
手紧捏着帽檐,竹条的纹理嵌进指尖与掌心,强打着精神和这位小青衣又往深处走了一会儿。
柳悬心不知道此处离陈府还有多远,但走了这么久,对方都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样子,只能主动问询:“不说说情况吗?”
小青衣像是才想起这事,拍了拍脑袋,也没回头,就这么边走边说:“这事儿还得从上个月说起。”
“我家老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经常在府上宴请乡亲,谁家有困难,他是一定要去出钱出力的,不仅乡亲们夸赞我们家老爷好心肠,就连庙中僧侣也说老爷功德无量呢。每月初一,老爷都要带上小姐去城外的满园寺中祈福,香火钱更是一年比一年多。”
“可就是上月初一出了岔子,回府路上,我们破天荒遇到了个泼皮无赖,不仅好歹不分,还挟持了我家老爷想借此索要金银,威胁小姐,说是不交钱就要老爷的命。”
“他手里横着刀,我们一行人中没人敢轻举妄动……”
“肯定是老天有眼了,突然从草莽中跳出来位路见不平的侠士,他手起刀落,三两下就把我们老爷救下来了,他拿刀柄这么一敲,那贼子无赖就昏倒在地上了,老爷小姐本想重金酬谢,可一转头就不见侠士踪影。”
“或许那位好心人就是习惯做好事不留名吧……”
“可打从那天夜里起,府里就总是丢东西,有时候是古董花瓶,有时候是珍奇字画,后来逮着人,才发现原来偷东西的贼就是那个挟持老爷的无赖。”
“但人送到官府衙门也不顶用,宅子里还是在丢东西,还有人说……在后院井边看见脏东西了。”
“我从小不怕黑,也不怕什么牛鬼蛇神,就偷摸着出来守了几个夜,虽然我什么都没瞧见,但说见鬼的丫鬟婆子越来越多,看着都是真的受了惊,我就奉老爷的命出来迎接仙师了。”
说到这里,这位小青衣总算停下来了,回身朝柳悬心一拜:“仙师,请您帮帮老爷小姐,还有府中的大家吧。”
柳悬心没有应话,只是抬眼看着黑底金字的大匾。
小青衣不解地看着柳悬心:“怎么了仙师?是有什么不对吗?”
根据那小举人杜山所言,陈府早在四年前就不复存在了,可如今……居然灯火通明。
既是灭门,又怎会有小厮在门前点灯笼?
柳悬心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目光又移回那个目光灼灼直盯着她的小丫鬟:“不对,当然不对,而且处处都不对。”
小丫鬟被这番话砸的晕头转向,疑惑拧眉:“仙师是说……?”
柳悬心没说话,而是走到大门前抓住门环,使力推开门。
本来就是有名的善心富商,这宅子自然也比寻常人家富丽上许多,柳悬心跨过门槛,像是要被这暗色宅门吞进肚中。
她抬眼看了眼月亮。
明明如今早过了倒春寒的时日,今夜月光只是皎洁,她却说了一句:“真冷啊。”
跟着柳悬心走进门,稍有些落后地站在她身侧的小丫鬟眉头拧得更紧了,好心提醒:“仙师,后院最好从左边这条小路绕过去,从大路走容易打草惊蛇。”
柳悬心侧首看她一眼:“好。”
却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青衣小丫鬟见状,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柳悬心站在原地,时不时抬头望望天,然后低头看看地,没注意到小丫头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或许没人知道柳悬心在想什么,但,小丫头正是眼里藏不住事的年纪。
视线在柳悬心身上来回打转,从衣裳,看到手上提着的大竹帽,最后停在脸上,然后又顺着竹帽看回去。
这人真的是老爷请回来的仙师吗?
怎么看着吊儿郎当,怪不靠谱的……
柳悬心破颜一笑,乐呵呵的接话:“我啊,的确不靠谱。”
小丫头惊急,忙抬手捂住嘴。
这些虚名柳悬心本来就不放在心上,更何况,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妥靠之辈。
只是……这宅子越看越不对,柳悬心转头问:“当时那贼子是怎么被捉住的?可有人负伤,甚至于殒命与此?”
小青衣愣了愣,回道:“有个丫鬟,她像是替小姐挡了一刀,应当伤得不浅。”
柳悬心点头咂嘴:“当夜情形还记得多少?”
“那天夜里有个丫鬟大喊了一句有贼,惊起了不少人,有些人只来得及披着外衫。有人手里举着鞋,有人举着笤帚,都在往院子里头赶。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丫鬟手里攥着刀,紧抱着那贼子的腿,一下又一下地扎,最后被一脚踢开,像是撞到了井边,后来的事儿就记不清了。”
“那你呢?”柳悬心耸耸肩,像是要抖掉这一身寒气,“你之后有没有看过那丫鬟伤情如何,她伤的重不重?”
小丫鬟有些迷糊,嗫嗫嚅嚅,道:“这事都归衙门管,衙门里那位老爷只传了我们老爷去。”
“那你们老爷从衙门回来,”柳悬心歪着脑袋,扯了扯嘴角,“回来以后,就没告诉你们那丫鬟伤情如何,是死是活啊?”
“这……”
见小丫头被问得哑口无言,支吾半天,柳悬心转了话题:“自那天以后,你离开过这里吗?”
“哦!”柳悬心拍拍脑门,纠正,“应该问,你走出过这个镇子吗?”
“什么?”
“就是那贼子和丫鬟纠缠的那晚,那晚之后,你离开过这座宅子,甚至于这个镇子吗?”
小青衣听了笑得花枝乱颤,也不怕生了:“当然!”
“哦?去了哪里?”
“我回家看了我娘亲,还给她带了件新衣裳,她可喜欢了。”
小丫鬟说起这个,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
柳悬心又“哦”了一声,问:“那回家见你娘亲,除了送衣服还做了什么?”
小丫头显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仙师,您说的这些……和我家老爷请您来要除的脏东西,有什么关联吗?”
柳悬心仰头,长叹一口气。
她就这么仰着头,稍稍侧了些脑袋,往小丫鬟这边偏了点:“这位小姑娘,还没问过你的高姓大名?”
小青衣如实回答,答得很快:“明月。”
柳悬心没应声,又问了个问题:“明月姑娘,你可否记得那个与凶徒缠斗的丫鬟,姓甚名谁?”
“明——”
一个字出口,青衣小姑娘却仿佛突然失声。
她僵呆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柳悬心,良久,良久,好像从苍白的月光中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声音,从干涩沙哑的喉咙中,挤出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字眼。
“……月。”
湿哒哒的水渍骤然浸润明月,从头到脚,暗红的血液和透明水珠混合在那件漂亮的青衣上,滴滴答答从衣角滴落,砸在焦黑的地面上,却连一丝尘埃都不曾溅起。
是了,是啊,明月死在那天夜里,死的是我,是明月。
柳悬心这才纳头正身,不偏不倚,正视着眼前这位青衣小姑娘。
她张口。她喊。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