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山

    王后书房的石门上传来了重重的几声拍打。

    “请进,”芙瑞雅回答,视线并没有离开手中的两封印着农人与林人纹章的信件。

    门开了,是高大的卫队长。他在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注视着芙瑞雅,但王后没有抬头,依旧若无其事地整理手中的信件。带着对这种冷淡的恼怒,哈里克关上了身后的木门,走进房间,他环顾四周,没有侍女或仆人。

    他抱起了手臂,

    “那,”他像审判一般地说,“不是安玛和奥玛。”

    芙瑞雅耸了耸肩,用蜡封上了一封信的口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回答。

    “那两个‘铜山贵客’,那是安恩和奥恩,绝不会是什么安玛与奥玛。”

    “你一定是搞错了。”

    “你以为我的鼻子是摆设,芙瑞雅?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猎人都能闻出他们身上浓浓的熊味!我手下的小伙子们彻底糊涂了,而芬法尔只是告诉所有守卫,让那两个小混蛋有权利带着两位公主在山里面瞎跑,好像他不怕出点什么事似的!琼达说国王陛下是有意为之,好吧,王后殿下,我可看不出来他在盘算着什么!芙瑞雅,别告诉我你完全不知情!”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芙瑞雅抬起眼睛,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难不成你也疯了?”哈里克瞪了回去。

    “我没疯。”

    “那我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对芬法尔的计划袖手旁观!这座山上,如果有一个生灵能够让芬法尔变得正常一点,那就是——”

    “哦,那又怎么样?如果国王执意要让他的两个侄子装扮成其他人的模样,去勾引两位公主,证明她们的不忠与轻浮,破坏三族之间的婚姻,我能做什么?如果国王执意要破坏他两位侄子的婚姻,我能做什么?如果国王执意要证明其他种族的生物都不值得去爱,我能做什么?”一声响亮的冷笑,芙瑞雅推开了她面前的文件,“那又怎么了,哈里克?让他发疯!我打算袖手旁观了。”

    哈里克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你不能——芙瑞雅!这不是他一个人发疯的问题,还有安恩与奥恩的幸福,三族之间的友谊——”

    芙瑞雅向他举起了手中的两封信件。

    “看到了吗,政治方面的问题,”她冷冷地说,“我会去协调,反正我一直在做这些工作,我不缺这一点麻烦。但关于安恩与奥恩,不忠或忠诚,爱或不爱,我一点也不在意。”

    “那艾尔达和西格蕊公主呢?你不在意她们?她们,名誉受到侮辱,背上破坏婚约的恶名——”

    “那又怎么了?”芙瑞雅愤怒地打断了他,“如果猎人甚至不能信任她们的天性,婚姻的缔结与否还有意义吗?如果她们在未犯下恶名时便背负恶名,那我还希望她们能够把这种罪过坐实!再说了,凭什么年轻人不能寻欢作乐,安恩和奥恩不想结婚,难道两个公主就想吗?政治是一趟浑水,艾琳想要在至高山加强湖林的影响力,阿斯特里德想要至高山支持他的王权,而我们有回馈他们的义务。让四个年轻人去胡闹好了!我倒希望两个公主能借此看清楚猎人的牙口与嘴脸!让他们去闯祸,告诉芬法尔,我有能力来处理一切后果!”

    她挥舞着手上的两封信件,咄咄逼人地绕过桌子,向哈里克逼近,而高大的卫队长只好向后退了一步。

    “王后殿下,”他举起两只手,像是试着安抚一只发狂的山猫,“是我僭越,行了吧。”

    芙瑞雅的手臂无力垂下了,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在向哈里克大喊大叫。

    “对不起,”她说,“唉,是我失态了。”

    “嗯呢,你应该对芬法尔大喊大叫这些话,”卫队长咕哝。

    芙瑞雅瞪了他一眼。卫队长又往后退了一步,重新举起了双手,但在他们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上又传来了一阵急促且轻快的敲击声。

    “请进!”芙瑞雅大声说,迅速地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哈里克也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好像他只是在向王后回报今天山宫的警备状态似的。

    门推开了一条缝,两个身影共同走了进来,一个红发,一个金发。安恩——或是安玛率先鞠了个躬,跟在他身后的西格蕊也彬彬有礼地行了个礼。

    “芙瑞雅女士,”农人公主的嗓音柔和平静,“很抱歉如此唐突地拜访您。请问我与安玛阁下打扰到您议事了吗?”

    呃,农人。哈里克站在一边用力地耸动着鼻翼。农人闻起来什么味都没有。安恩身上还是那股浓浓的熊味,他头上的红色染料掉了一些,显示出赤金色的金属光辉,他得找琼达再去染一次头发。最好再遮一下他身上的熊味。哈里克皱了皱鼻子。琼达可以在嗅觉方面改进伪装。他闻的过于认真,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芙瑞雅在和他说话。

    “我说,您介意我一会再和您讨论冬季布防的事宜吗,哈里克阁下?”芙瑞雅装模作样地问他。

    “我不介意,殿下,”他咕哝,陪着芙瑞雅一块演戏,“我可以先离开——”

    “不,不,我们只是很快地打扰一下您,”安恩——或是安玛,快速地说,“我只是想问您能否借给我们一本书。”

    “一本书?”哈里克听到芙瑞雅的声音,“乐意至极,您想要从我这借阅什么书目,安玛阁下?”

    “一本诗集。”

    哈里克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咕噜声,小伙子的脸也变红了,只有西格蕊的脸还保持着一种高贵的平静。安恩,读诗?好吧,芬法尔听到这句话会再疯一点,因为终于有一个侄子继承了他对诗歌的热爱。安恩和奥恩没有一个爱读书的,在他们小时候,可怜的老芬维克必须威逼利诱两个王子去记诵猎人的史诗。

    “一本诗集?”芙瑞雅走到了一旁的石头架子前,在卷轴与纸堆中翻找了几下,“您是说《猎歌》五卷?还是《白山之祸》这样的史诗——”

    安恩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和他头上劣质染色的头发一般颜色。他目光游移,还时不时尴尬地瞥哈里克几眼,似乎对自己的伪装十分不自信,却不知卫队长早就识破了他的身份。他又咳嗽了一声,还是金发公主向前迈了一步,接过了话头。

    “芙瑞雅女士,安玛阁下想问您有没有收集过猎人的情诗,”她说,语气里带着一点微乎其微的笑意,“这都怪我和安玛阁下之间起的争论。我认为猎人的文献记载中没有情诗,安玛阁下便想向我证明它们的存在。我们去过了山宫的文献室,一无所获。安玛阁下便希望能在您这找到证据。很抱歉,我们用这些无聊的争论打扰了您。”

    安恩对着地板呲着牙,仿佛猎人的文化受到了农人的无情贬低似的。

    “非常抱歉,”他咕噜,“是我过于幼稚。”

    出人意料的是,芙瑞雅却温暖地笑了起来。

    “我相信猎人的情诗多是民间流传的歌谣与小调,”她眨了眨眼睛,“只有极少数零星地被记载在文献中。不过,我这里确实有一本诗集,可以支持您的观点,安玛阁下。”

    她转向石架上纷乱的书籍,在一堆卷轴的最底下抽出了一本小册子。那本小册子装帧很差,并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抄写员的作品,而是被一双不擅文墨的笨拙双手装订,被竭尽全力地装饰,被忐忑地送出,又被小心翼翼的收藏。

    “给,”王后轻松地把羊皮纸装订的小册子递给了安恩,“这也许是你要的东西。”

    安恩看了一眼小册子的封面,他脸上的逐渐扩大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这是——”他求助般地张开了嘴。

    “这就是您想要的诗集,安玛阁下。”

    安恩又看了芙瑞雅一眼,芙瑞雅的脸上只有客套的、温暖的微笑。小伙子的嘴唇又上下蠕动着,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少年人单纯的心思被炫耀的喜悦占领。他侧过身子,优雅夸张地把那本诗集递到金发公主的面前。他有些得意忘形了,哈里克皱着眉头,愤愤地想,如果他想要扮好那个铜山贵族的角色,他就不应该在至高山的王后与农人的公主面前如此表现。

    安恩简直是眉飞色舞,幸而西格蕊没有察觉到异常,接过了诗集。

    “啊,我道歉,是我对猎人的文化了解不充分,安恩阁下,”她落落大方地说,随即转向芙瑞雅,“感谢您的好意,芙瑞雅女士。”

    “不过是小事一桩,乐意为我们的贵客服务。”芙瑞雅笑了,看着两个年轻人向她道谢。奥恩有些得意忘形了,轻率的淘气又从他好不容易保持的有礼形象中流露出来,是西格蕊用手肘极轻地碰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向王后告退。西格蕊也抚胸行礼,哈里克惊讶地看到一种孩子气的笨拙从公主的端庄形象显现。年轻人是如此喜悦,甚至在离开时忘记关上沉重的门。芙瑞雅和哈里克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轻松愉快,从繁文缛节中解脱而出。

    “西格蕊殿下,您看,我说什么?”

    “那也只是一本小书,安玛阁下。”

    “小书也是书哪,我最最尊敬的西格蕊!”

    “我想您可别太得意,”公主含笑的声音传来,“我最最尊敬的安玛!”

    “哦,我可不是那个对自己的文化沾沾自——”

    王后把门关上了,声音消失了。那双惨白的纤细双手在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疲惫地垂下了。她抬起眼睛,刚好对上哈里克审判般的眼光,绿眼睛对着灰眼睛,躲闪般的一眨,芙瑞雅转回了书桌前,重新把自己安置在了披着兔皮的椅子上。

    “要是你想说什么,别说,”她简单地说。

    “如果你指的是那本诗集的话,我什么都不打算说。我要说的是你对年轻人的态度,你的态度不叫袖手旁观。”

    “我并不觉得我做了什么。”

    “你给了他们一本诗集。”

    “那是因为他们向我询问,而我做出了合乎自然的反应。他们没有听我指挥的义务。我不是芬法尔。”

    “好吧。”

    一段沉默,王后重新把手中的鹰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一张新的稿纸上起草了一些文字。哈里克看着她,尖锐的阳光从琉璃窗户中刺入,她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苍白而透明,白衣服不适合她,石头做的宫殿也不适合她。很久以前,她穿着金绿色衣服站在树荫下,她那样才叫漂亮。

    她那样才叫漂亮。

    “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咱们三个,”卫队长轻声说,“我一开始不喜欢你,但咱们确实一块玩的很开心。”

    王后没有抬头,似乎全心全意地思考着面前的文稿。

    “我想要咱们都回到那时候。不过,过去的时间就是回不来了。在这场困境里,我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我不掺和了,嗯呢,芙瑞雅,我累了——不过,你已经做的不错了。你做了你该做的所有事,你对我们仁至义尽了。你也应该歇会了。”

    她依旧没有抬头。

    卫队长又看着她,她头上的金属冠冕也太重了,金属从来就不适合护树人。整个至高山都不适合护树人,它太多岩石,太多雪,太冰冷了。他希望芙瑞雅能抬起头来,对他笑一下,碧绿眼睛活泼地闪动一下,但她没有抬头,她只是专心地握着笔。她的鼻子上有一滴亮晶晶的东西,也许是泪水,也许只是光线的原因。

    卫队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他简单地做了个总结,“我累了,我不掺和了。我走了。”

    他转过身去,沉重地走到门前,拉开了石门,就在他要迈出门外的那一刻,他又回过头去,最后一次看向了芙瑞雅。

    “你的房间太冷了,”他说,“起码你应该把火炉点燃,我们有足够的煤炭。不是木柴,芙瑞雅。别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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