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了,”哈里克对琼达说。御前会议刚刚结束,至高山的卫队长和情报大臣走出王座室,在昏暗的走廊间并肩走着。“你和你的小貂们不能做点什么吗,刺探一下情报之类的?”
“我想国王不会希望我们插手他的爱情故事,”琼达优雅地耸耸肩。
“这不是——唉,你就当为国家的未来考虑一下?如果那个姑娘其实是食草者的间谍怎么办?”
“林人王派出的所有间谍都在我的控制之下,”琼达轻蔑地说。
“嗯呢,也许那姑娘是漏网之鸟。”
“你是不是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哈里克?”
卫队长翻了个白眼。“不要这样戏剧性,灰貂,”他嘟囔,“我只是……嗯呢,芬法尔自从恋爱以来就有点太喜怒无常了,你知道吗?不是说他之前脾气就有多好——如果说他之前像绵绵阴雨,但现在,他就像夏天的天空。一会灿烂的万里无云,一会就变成雷鸣电闪的大哭大闹。”
“起码我们现在还有万里无云的部分。”
“那是因为你不用直面其他的电闪雷鸣!老天,琼达,你有没有想过要来卫队,然后和芬法尔朝夕相处?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姑娘到底干了啥让芬法尔阴晴不定。我们不能让咱们的国王和一个陌生女人恋爱,灰貂,我们有责任去监督这一切,对吧。”
琼达玩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把匕首。
“我看你只是好奇心作祟,”他说,“还有一点点嫉妒。”
“嫉妒什么?嫉妒芬法尔,因为找到了他的命中唯一然后从此变成了一个蠢蛋?”
“嫉妒那个护树人,”琼达用匕首尖指了指他的胸口,“嫉妒她让芬法尔迷上了她,疏远了你。兄弟连不复存在了,都怪一个陌生女人破坏了这一切。”
“我没有。”
“你有,大狼。我干情报的,别想否认。”
哈里克沉默了,琼达继续自在地在指尖旋转着那把匕首。
“也许有一点,”高大的卫队长突然气急败坏地承认,“你干嘛要点明我的这种情绪,灰貂?我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卑劣的坏人,好像我要故意去破坏芬法尔的恋情似的。”
“我只是想说,你如果好奇和嫉妒那个护树人女士,你就应该自己试着去接触她。别让我去为你刺探情报,我可不要被你当剑使。”他很快地结束了这句话,没给哈里克反驳的机会,就向他眨了眨眼,一转身溜下了通往地底的楼梯,回到了他纵横交错的巢穴之中。
哈里克皱着眉头,看着情报大臣瘦削身影消失的地方——嗯呢,他真的没什么道德感。他要怎么见到那个神秘的护树人?在一个月之前,他还以为护树人已经消失在了这片土地中,结果现在他就要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去试着找到一位让他最好的朋友变成傻瓜的护树人?
他不能像芬法尔一样误打误撞,然后随随便便地碰上一个童话里的生物。
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
“我要和你一起去白杨林,”他站在国王的办公桌面,抱着手臂。
“不要,”芬法尔干脆利落地说。
“御前会议中的几位大臣对你玩失踪的行为非常不满,他们不希望国王随随便便地山外乱晃。他们认为你必须带上狼群,起码得带上我。”
“你瞎编。如果有人对我不满的话,芬维克会和我讲的。”
“芬维克在照顾你的面子,嗯呢。”
“我不要。”
“请注意,陛下,你欠我很多。我一直在帮你照顾侄子,为你的缺席在整个月圆狩猎队前找补。我兢兢业业,我现在还得护卫你去那片护树人出没的森林。你应该感到荣幸。”
芬法尔疲惫地搁下了手里的笔。
“如果你也想看护树人的话,请直接说,哈里克。”
“我也想看护树人,”哈里克说。
但芬法尔应该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那天下午,号角吹响,起码五十只灰狼聚集在白杨林的东侧,还没有从国王震惊而尴尬的呵斥中回过神来。一些士兵焦虑地在原地打转,追逐着自己的尾巴,还有一些士兵伏卧在地上,紧张地舔舐着自己的皮毛,似乎觉得国王与他们的队长会在森林里遭遇什么不幸似的。森林似乎也被这种情绪而感染,树木轻声窸窣,交换着消息。这很不正常,白杨林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猎物,除非猎人们忽然迷恋上了松鼠或鳟鱼的口味。两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穿过森林,他们的毛皮被伸出的树枝刮擦着。
“如果我的恋情为此遭受了挫折,都怪你,哈里克,”走在前面的人带着一种绝望。
“我怎么知道护树人害怕大动物?”哈里克不甘地抱怨,“而且,小伙子们只是等在森林外!他们不会造成什么损害的!”
芬法尔叹了口气,尽量不去想象一颗年轻的白杨撒开双腿惊恐地奔跑,然后冲到姑姑的面前告状的样子。他抬头看了看树木摇动树冠的方式,他们一定在疯狂地八卦,芙瑞雅一定已经从某棵树中得知了骚乱的发生。她也许已经提起了长矛,正在向着混乱发生的区域赶来。
“这不是关于损害,而是关于我的形象,哈里克!”他恼怒地说,“我不想让芙瑞雅以为猎人都是吵吵嚷嚷的大动物!你知道吗,就是因为我们的这种作风,从古至今,护树人和林人的关系才更好!他们甚至喜欢农人胜过我们。农人!你敢相信吗,哈里克,那些光滑无聊的纯人?”
哈里克没有回答。
“哈里克?”
依旧没有回答。
芬法尔迅速地回过头去。哈里克不见踪影,芬法尔一定是在胡思乱想中加快了脚步,抛下了哈里克。可怜的卫队长并不熟悉这片白杨林,无法在不变成灰狼的情况下跟上他的步伐。他一定在树林的某处艰难跋涉,顺带着咒骂芬法尔抛下他的行径。
“哈里克?”他再次大声呼唤。
回应他的,是一声恼怒的尖嚎。
芬法尔疯狂地环顾着四周,试图找到哈里克的影子。又是一声嚎叫,芬法尔迅速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晃眼的阳光斜照,透过淡黄色的树丛,芬法尔看到一个晃动的浅金色块,举着一道银白,对峙着一个庞大的棕灰色影子。
“说明你的来意!”清晰而愤怒的嘶嘶声传来,回荡在森林中,听起来又熟悉又陌生,“表明你的身份,狼!”
棕灰色影子不满地咕噜着。
“芙瑞雅!”芬法尔高声呼唤她,“别动手,他是朋友!”
银白色的矛尖闪动,在阳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
芬法尔必须在事态不可挽回前赶到他们身边。“朋友,芙瑞雅,”他重新大喊,一边奔跑,一边恶狠狠地咒骂自己的愚蠢。树木似乎在他的头顶咯咯欢笑,欣赏着他的窘态。“那是朋友,芙瑞雅。”他看到那两个色块终于变得清晰。芙瑞雅气势汹汹地用长矛指着哈里克的鼻子,棕灰色的巨狼拱着背,咧出长长的白牙,看上去半是被逗乐,半是感到冒犯与惊愕。
芙瑞雅没有笑,灰狼上下审视的目光绝对惹恼了她。
她往前又逼近了一步。
“芙瑞雅,”芬法尔再一次大喊,这一下子终于吸引到了她的注意力,“那是朋友。哈里克,我的兄弟!”
护树人惊愕地转过头来,看到芬法尔。但她的眉头依旧紧紧蹙起,矛头并没有低下。
“陛下,你没有说过会有宾客与你同行,”她咆哮。
“哈里克是我的兄弟。他是亲人,就像安恩与奥恩。”
“白杨林外的五十二只灰狼也是你的兄弟?”她逼近了一步,现在,她的矛头愤怒地转向了芬法尔。哈里克在她的身后发出了一声被噎住的笑声。
芬法尔叹了一口气。
下定决心一般,他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希望自己在作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也能像奥恩一样可爱。
“对不起,吾爱,”他说。
“别‘吾爱’我!”芙瑞雅暴躁地说,不过,她的矛确实放下了,一点红晕爬上了她的脸颊,“你知不知道自己造成了怎么样的骚动?要是这一群狼都跑进白杨林,我的侄女侄子表妹堂妹表姐表弟就全都乱了套了!东边的萨加一家人本来就已经够讨厌我了,现在你还带着一群狼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西风啊,我在这就能听到萨加丽雅的尖叫声——闭嘴吧,萨加丽雅!”她突然对着东方的树林大吼了一声,“请所有的树都为我传话,告诉萨加丽雅,芙瑞雅让她闭上她那喋喋不休的嘴!”
“对不起,”芬法尔又眨了眨眼,试图牵起她的手。
“别,我想我们不熟,陛下,你才追求我没多久,牵手对我来讲太过了,”她没好气地说,随即转向哈里克,用同样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回去。
灰狼愉快地轻轻摇晃着尾巴。
“我不知道芬法尔还有个兄弟,”她抱着手臂,“你是狼,他是熊,那你们的爸爸妈妈是什么?没有冒犯的意思,只不过我现在还没有搞清楚猎人的婚配方式。”
一声被逗乐的笑声,巨狼用后腿站立了起来,狼皮从咽喉处整齐里裂开,滑落到地上,卫队长捡起狼皮,重新披在自己的肩上。
“那只不过是一种修辞,女士,”他说,“我是芬法尔在山里最好的朋友——哈里克,火心,埃里克之子,有幸与您见面。另外,说声抱歉,我不是故意变成狼的,芬法尔似乎和我特意强调了这一点,但我被您给吓到了——只是为了自卫,女士。不过,您身手实在敏捷。”
芙瑞雅红着脸,用矛尖戳着地上的落叶。
“你们猎人总是让我显得很没礼貌,”她抱怨。
“胡说,女士,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有意思的欢迎。没人会相信我见到了传说中的护树人,更别提还是这样骁勇的一位女士。”
“哦,你才在胡说!”芙瑞雅咯咯笑了起来,芬法尔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西风在上,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才拥有让事情变得令人难堪且无法忍受的特长?只要一见到芙瑞雅,芬法尔就变得笨手笨脚,笨嘴拙舌。在过去一个月的求爱里,他企图送芙瑞雅鲜花,但她只是带着惊恐与愤怒看着他。他向芙瑞雅展示自己的剑术,结果被树根绊倒,摔在她的脚前。他试着用一首温柔的情歌与芙瑞雅相互唱和,但蹦出他嘴唇的却是一首慷慨激昂的猎歌。芙瑞雅向他介绍她的各位亲戚,但芬法尔甚至搞不懂芙瑞雅的侄女到底是哪棵树!
“来吧,贵宾,”他听到芙瑞雅动人的声音,“让我向您介绍一下这片护树人守卫的森林!”护树人优雅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哈里克跟着她,而芬法尔闷闷不乐地拖着步子,不明白自己的约会怎么又变成了一场参观。在他的身侧,卫队长故意放慢了步子,凑到了他的耳边。
“她怎么能凶悍又优雅的呢?”哈里克崇敬地低声说,“嗯呢,护树人真是神奇啊。”
就是这样,芙瑞雅可以轻松地让别人喜欢她,芬法尔挫败地想。但他却没法用同样多的魅力去打动她。
“如果你想说我配不上她,那你可以闭嘴了,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哈里克看着他,好像芬法尔突然宣布自己是一只鹿。
“你怎么又突然这么想了?”卫队长压低声音,愤怒地喃喃,“谁说你配不上那位女士了?是因为她刚刚甩开了你的手还是咋样?芬法尔,你又犯病了,你老是这样。你是至高山的国王,在我看来,你和一个神话中的生物就是天生一对了。”
芬法尔咕噜着。“不是因为她甩开了我的手。”
“北方的白熊在上,就是因为她甩开了你的爪子!”
芙瑞雅停下了脚步,她忽然回过身来,走了几步。
她主动拉住了芬法尔的手。
她的拇指摩挲着芬法尔手心的皮肤,柔和如一片雪花落到树梢。“哎呀,陛下,我听力很好,”护树人轻松地说。她的手栖息在国王的手中,像一只羽毛团团的候鸟。而国王轻柔地伸出右手,笼住了它。午后阳光明媚,他们停下步伐,芬法尔直直望着芙瑞雅碧绿色的双眼,而她也温柔地看着他的栗色眼睛。
他托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她的指尖。
一只鸣鸟在他们头顶的金色树丛中歌唱。
“我收回之前我说的所有的话,”哈里克干巴巴说,“你们可以是天生一对,但我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