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骑着小毛驴从青禾宗出发了。
小毛驴是她早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性子懒懒散散,整日爱趴着晒太阳,养着养着竟越发聪明,苏南枝常打趣它是“转世灵驴”。
一路上,她慢悠悠晃着,逢着茶馆就进去喝碗茶,见着小吃摊就买些吃的,原本一日的路程,硬生生被她磨成了两日。
界城映入眼帘,苏南枝催着小毛驴加快了脚步。
这城是浮生界专为中州考核弟子设的,供大家提前三日入住休整,她骑驴慢悠悠走了两天,倒还剩半天能歇着。
世间势力一分为三。
浮生界是最东边的区域,也是人们口中仙人居住地,界内有许多强悍宗门,只有不入流的宗门才设立在中州。
苏南枝日落前赶到了城门。
人来人往,皆是按各自宗门实力与赶路距离安排。
实力稍强、路途较远的,便乘马车或低阶木鸢节省时间;实力普通、路程较近的,要么骑骏马疾驰,要么三五结伴步行而来,倒也稳妥。
唯独她,骑着头懒洋洋的小毛驴,嘴里还啃着最后一串糖葫芦,模样实在格格不入。
一位路过的灰袍男子斜睨着她,嗤笑一声:“哟,这哪来的乡下丫头?浮生界考核也敢这么糊弄?骑头比人还懒的破驴,自己嘴里还啃着这种小儿科的糖葫芦,怕不是来凑数,顺便逛集市的吧?”
他上下打量着小毛驴耷拉的耳朵、苏南枝随意的模样,又补了句:“我看呐,你骑着驴过来,想来也没什么真本事,纯属浪费浮生界的考核名额!”
他话音刚落,原本耷拉着耳朵的小毛驴忽然耳朵一竖,猛地转过身,后腿一蹬,结结实实踹在了灰袍男子的腹部。
“唔——”
灰袍男子痛呼一声,连连后退,捂腹怒视过来:“你这畜牲!”
苏南枝拉住驴缰绳,脸上堆着歉意,语气轻松:“对不住对不住,这小毛驴脾气怪得很,谁冲它嚷嚷就踢谁。我平时都不敢大声跟它说话,也常被它踢呢,你悠着点。”
灰袍男子气得脸色涨红,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你少装模作样,连你的蠢驴一起收拾!”
苏南枝拉住驴缰绳,脸上的歉意没散,抬手指了指城门显眼处的告示牌:“道友别急着动手,你看那告示写得明明白白,界城严禁私斗寻衅,违者取消考核资格。你辛辛苦苦赶过来,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把到手的考核名额扔了吧?”
灰袍男子的动作顿在半空,眼神悻悻。
他咬牙问道:“你哪个宗门的?叫什么名字!”
苏南枝摸了摸小毛驴竖得笔直的耳朵:“青禾宗,苏南枝。道友要是记恨刚才的事,想找补回来,考核结束后尽管来。我这驴护主得很,认人不认规矩,把它惹急了还会吃人。”
小毛驴立刻昂首刨蹄,喷着响鼻直盯着灰袍弟子,吓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灰袍男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狠狠瞪着小毛驴,又不敢真上前,只能咬牙哼了一声,蛮不讲理地嚷嚷:“别以为这样就完了,你这驴再厉害,还能跟着你进考核场?”
他梗着脖子,又阴又横:“到了考场我倒要看看你这货色,能不能在浮生界考核里站住脚!”
苏南枝弯了弯唇角,语气轻快:“我只是来走个过场。倒是你,与其在这惦记着找我麻烦,不如多花点心思在考核上,免得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完,她也不看灰袍男子铁青的脸,牵着小毛驴往城里走。
灰袍男子看着她悠然自得地离去,气急得脚步不自主上前。同伙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劝道:“别冲动!此地确实不宜动手,犯不着为了她丢了考核资格!”
他瞥了眼远处巡逻队,又阴恻恻补了句:“这考核对你来说不是信手拈来?等你过了考核,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先忍忍!”
*
苏南枝寻到青禾宗客栈。
她左右一瞥,其余宗门的客栈门口皆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世间宗门林立,既有浮生界与往生渊那样的顶级势力,也有中州里苟延残喘的末流小宗,各有各的生存之道。
浮生界为筛选中州有潜力的修士,每年都会举行一次入门考核。
凡是年满十六岁、根骨灵清五成及以上的人间修士皆可前往应试。
人间修士修为低微,浮生界便按修行方向划分考核地,医道的考核地定在雾林,考验医者仁心,不似内部晋升考核那般严苛。
苏南枝所在的青禾宗便是中州的医道小宗,她的根骨正好是灵清五成。
“这青禾宗,怎么就你一人前来?”
一道无波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着就像寻常问话,没半分恶意。
苏南枝回头。
说话的是位少年,肤色冷白如蒙雾之玉,双眸狭长,眼下一点痣影,衬得那双眼既裹着清寂冷意,又沾着几分易碎的软。
他墨发后披,外头披着月白毛领披风,内里却是件黑红劲袍,瞧着是只披着羊皮的狼,看着温和,实则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她没多想,转身应道:“道友有何指教?”
“并无恶意。”少年语气平淡,“我亦是只身前来,再往前去,无非也是一人独住。可否与姑娘一同入住,也好有个照应。”
苏南枝目光落在他身后一刹那,随即迎上他的目光,解释道:“多谢道友好意,只是我这小毛驴夜里不安分,怕它扰了道友清净;再者我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己打理反倒自在。道友的心意我领了,若是考核时遇上,或是有需要互相提点的地方,我自然不会推辞。但同住一事,还望谅解。”
少年目光轻扫过那只乖乖贴在她身侧的小毛驴,又落回她坦荡的眉眼上,微微颔首:“姑娘顾虑周全,是我唐突了。”
说罢,他没再多言转身离去,被人流吞没。
苏南枝牵着小毛驴踏进客栈,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将小毛驴拴在后院,选了间小屋住下。
*
月朗星稀,灯火喧阗。
苏南枝身卧在榻,心在无间。
她坐起身,瞥了眼窗外铺洒的清辉,无意识踱到窗边,目光本落在上方皓月,却忍不住瞟向下方街头。
灯笼串成暖光蜿蜒如河,行人往来不绝,有小吃叫卖声,讨论考核的声音,亲朋好友脱口而出的交谈声,烟火气息漫在空气中。
没有孤寂难过,只是被烟火气勾出一丝不酸涩的羡艳,就像看到别人手里的糖,知道很甜,却不馋桌上的糕点。
苏南枝摩挲着腕间发暖的泪石,像揣了颗温吞的小太阳,悄悄熨帖着心底那点空落。
这泪石是她打记事起就戴着的,由十颗头润尾利的琉璃石子串成,颗颗形如坠泪,故而得名。
师尊早年在山门外捡到她时,这串泪石就牢牢系在她腕间,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说来也奇,这泪石像能看透人心绪一般:
每逢她激动难平,便会透出清冽幽兰光,微凉触感顺着腕间蔓延,悄悄平复翻涌的情绪。
若遇她心生低落,又会泛出温润鎏金光,暖意缓缓萦绕,轻轻熨帖心底的寒凉。
始终盼着她心绪归复平和,不偏不亢。
至于父母是谁、来自何方,她全然不记得。
许是来历蹊跷,宗门里没人刻意亲近她,却也没人刻意疏远,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同门情谊,淡得像山间薄雾。
如今独自前来便是如此原因。
苏南枝想起小毛驴此刻定在后院乖乖吃草,想起一路慢悠悠的自在,想起她本就“走个过场”的考核心态,嘴角不自觉弯了弯,热闹有热闹的好,独处有独处的妙。
身世如何、天赋好坏、有没有人同行,好像都没那么重要。
苏南枝走出客栈。
她也是这烟火里的一员,怎么能缺席呢?
一走百步,百人围观,水泄不通。
钻近一看,高台之上摆着灶台,各色食材堆得琳琅满目,油盐酱醋一应俱全,活脱脱一个露天厨房。
高台上的男子身着素衣,腰间系着素色围裙,气质清绝却毫无架子,问道:“各位道友觉得谁是仙人?”
“自然是仙尊。”
“我觉得该是圣君!四百年前仙尊与新魔尊大战受了重创,至今仍在闭关静养,浮生界大小事务,皆由圣君全权代管。”
“这话在理!如今安稳多是仰仗圣君坐镇,仙尊的荣光,早就是过往云烟。”
人群中议论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仙人。
过往,当今。
苏南枝只觉得这些人好笑。
在她心里,仙人从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传说。
是肯收留她、让她得以体味人间百态的师尊,是会在藏书阁帮她寻书、为她解眼前之困的长老,是总爱跟她唠些人间琐事、待她和蔼可亲的宗门厨师。
至于素未谋面的父母,她无从知晓,也不愿妄加评判。
那些实实在在善待过她、陪她走过一段路的普通人,皆是她眼中的仙人。
何来前后之分?
难道只有身居高位者,才算得上仙人吗?
这时高台男子开口:“各位所言有理,可我不以为然。父母烹食养身、衙门护民安邦,就连寻常人安分守己、守好本分,皆是仙人行径。今日我做几道家常菜,算是给各位送行,也慰藉自己。”
人群里传来一声嗤笑,有人嘲讽道:“这么说,你这是自视清高,自认仙人了?”
男子神色未变:“我幼时走投无路,全靠一位百姓给了口吃食才活下来。在我眼里,那位赠我吃食的普通人,便是仙人。今日做菜,不过是报答这份善意罢了。”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人朗声附和:“说得对!日子好过了,倒忘了根,只把飞天遁地的当仙人,反倒轻贱了身边的善意!”
这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大多点头称是,方才那位冷嘲热讽的人,早已没了声响,悄悄缩在人群里。
苏南枝眼底发暖。
这才是仙人该有的样子。
高台男子眼底笑意加深,朗声道:“既然各位认同这份心意,那我便给大家炖一锅热乎鸡汤,预祝明日考核顺顺利利,图个吉利!”
人群立马应声附和,热闹劲儿又上来了。
苏南枝看着这烟火气十足的场面,嘴角弯了。
她心里想着后院的小毛驴怕是馋坏了胡萝卜,挤出人群,找找哪儿有胡萝卜卖。
没走多久,便看见那位少年正独自站在街边,目光落在高台上,月白披风在暮色里衬得他身形清瘦,周身透着淡淡的疏离。
苏南枝脚步未停,与他侧身而过时,余光所见,身旁之人并未看她,仿佛只是路边一尊不沾烟火的清冷玉像。
少年感受独特的气息远去,这才缓缓转身。
巷口人来人往,一抹青翠身影刚入眼,便被喧闹的行人匆匆遮掩。
他眼眸里清寂散去大半,覆上一层化不开的怅然,垂眉摩挲着披风,呢喃似叹似语:“怪不得……七百年过去,你既没长大,也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