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青山连绵。
雾林外围陆续集满人群,各宗队形方正。
队形前方立着位鹤形文武袖青年,文袖舒展如振空鹤翼,鲜红发带束起高马尾利落扫过肩侧,两侧各站一位秩序弟子。
苏南枝盯着那文武袖青年,若有所思。
她记得同门说过,考核官历经数百年从未换人,本该是位老者,且不同考场的监考本就对应修行方向。
比如剑道考核,便由剑修强者坐镇。
可眼前这位青年瞧着跟医道的调性,半分不搭边。
文武袖青年目光一扫,落在独自一人的苏南枝身上,问道:“为何独自前来?”
苏南枝如实回答,语气坦荡:“来此地者谈不上有能耐。”
她还未说完其他宗门议论声此起彼伏。
多指她品行不端,清高自傲,无人结交。
苏南枝并无理会,又道:“在下师尊本要派位师兄陪同,也有几位同门自愿陪同。可他们要么忙着钻研药方,要么要去山下义诊救人,我自己能应付,犯不着麻烦别人,就像医馆里的新人上山采药,总不能拉着坐诊的大夫陪同,耽误了人家修行精进,也耽误了救治需要帮助的人,实在没必要。”
“上山采药?”文武袖青年闻言失笑,漫不经心道:“弱者,还真是屁事多。”
有些人见状也连忙笑话。
一道无形威压精确将笑话之人压的跪地不起,文武袖青年怒道:“怎么,听不出来本君在说你们?”
本君二字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苏南枝心里清明。
自称君者唯有仙尊得力下属,一共三位。
若考官修道不变,此人便是长明君。
长明君医武双全,医道造诣冠绝,枪法亦是顶尖水准,如今看来,与寻常医者不同倒也没问题,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姜鹤道:“本君姜鹤,尊号长明。数百年来,雾林通过者十不存一,原以为是考核太过艰难,如今看来,竟是人不行、心也不行,说到底,还是样样无能。”
他语气沉了几分,“先不说医者仁心,基本的人心皆无,考核之人皆是同年生辰,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能彼此相遇,而不是贬低他人。”
他看向苏南枝,语气轻快,“你这心性,本君甚是喜欢,此次考核丁等起凭。”
考核分为甲乙丙丁,唯有乙等以上方可通过,评分核心紧扣“医者仁心”。
言行举止与这份初心的契合度越高,得分便越优。
譬如任务为寻找某味特定药草,若仅按“寻找—找到—采摘”的流程完成,便只评丁等。
若按此基础流程履约,便能“丁上加丁”升至丙等。
虽丙等尚未触及乙等的通过线,却已比其他考生少走许多弯路,难度大大降低。
苏南枝连忙拱手行礼:“多谢长明君。”
姜鹤道:“这是你应得的,无需感激。”
他文袖一挥,一道清光漫过百人。
“此为骨龄以及根骨测试,灵光绕身者上前。”
苏南枝周身灵光浮动,默默走上前。
其余宗门陆续走出数人,有几个还在威压下无法上前,凑拢过来也不过十位。
苏南枝目光扫过其余九人,对她冷言嘲讽的灰袍男子也在其中。
她眉头微动,待进了雾林,定要离这人远远的,省得徒生事端。
姜鹤再拂虚空,浮现玉牌:“各取一牌,便是此次考核任务。”
苏南枝上前取牌,文字浮现:“寻一株凝灵草”。
其余弟子陆续选牌,或蹙眉或了然。
姜鹤撤掉威压,同他们道:“此次考核你们各减一等,若还想考自行取牌。”
有人上前,有人无动于衷。
待所有人取牌,姜鹤道:“时限两个时辰,即刻入林。”
话音刚落,十多位弟子陆续踏入雾林,身影悄然被茂密草木与氤氲薄雾吞没。
苏南枝没走多久,一道小溪便横在眼前。
溪水像道天然的屏障,恰好将身后缠人的雾气与前方豁然开朗的山林隔成了两半。
山林生机盎然。
上有清脆鸟鸣婉转啼鸣,下有虫豸唧唧啾啾,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香,混着湿润的水汽,沁人心脾。
苏南枝提起裙摆,踩着大块鹅卵石,三步跨过小溪,落在对岸松软的草地上,甩着衣袖往里走去。
一个时辰后,前方有个高大的身影蹲在一棵树下,手里握着小锄头,似在挖草药。
苏南枝定睛一看,是位穿着寻常的青年男子,瞧着便是个凡人。
雾林处于浮生界与中州交界处,偶遇外人并不稀奇,常有凡人押上性命闯入,只为寻得几株灵草卖出天价,盼着一朝暴富。
此地目前看着清净,传闻中的危险未必藏得不深,他孤身一人在此,怕是不知其中利害。
以防万一,她快步上前喊了声:“大哥。”
声音在林间荡开浅浅的回音,青年男子过了足足三息,才缓缓直起身,一点一点地转过脸来。
他眼神透着股温和的笑意,手里的小锄头还沾着泥土,和蔼地问:“怎么了小姑娘?”
“这雾林不安全,我带你出去。”
青年男子目光示意:“小姑娘你看这儿,安全得很,外头传得玄乎,你别听那些吓唬人的话。”
这凡人油盐不进,命都不在乎,苏南枝脑子一热,直白道:“那是运气好,不然你早就死了。”
她话音刚落,青年男子手里的小锄头落地,地上满是杂草,没有一丝声音。
他缓缓抬起手,露出一双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手指,眼神瞬间变得悲凉,喃喃道:“死……对啊,我早就死了。”
苏南枝听得头昏脑涨,眼前飞过一只彩蝶,翅膀扇动着掠过青年男子的肩头,穿过他身躯,没有半点阻碍。
孤魂野鬼!
她的魂都要飞了,转头就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青袍在林间甩成一道残影。
不知跑了多久,肺里像灌了滚烫的风,火辣辣地疼。
苏南枝扶着一棵树,弯腰气喘吁吁,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后背的青袍也湿透了大半。
她哆哆嗦嗦回望,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追上来。”
一回头,一张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犹如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
“啊!”
苏南枝吓得腿软,瘫倒在地,双手在地上胡乱撑着往后退,指尖抠得满是泥土。
青年男子不知何时追了上来,手里的小锄头泛着一层淡淡的灰雾,他步缓走来,没有半点脚步声。
“大哥,我……我和你无冤无仇啊!”苏南枝声音发颤,“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好心提醒你,没必要这么追着我吧?”
青年男子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的温和早已消失不见,声音沙哑:“我以为自己还活着,如今你告诉我,我早就死了,你说,这是无冤无仇吗?”
苏南枝肠子都快悔青了。
世间孤魂野鬼,要么是怨气难平,要么是执念太深,才会滞留人间,继续做着生前的事。
他们最忌讳的,就是被人点破“已死”的真相。
她张了张嘴,想道歉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缩着身子往后退,不料撞上一棵树,也成了孤魂野鬼。
青年男子手里的小锄头微微抬起,那层灰雾似乎更浓了,林间的光线也骤然暗了几分。
泪石发暖,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狂跳的心脏,将那股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压下去大半。
执念?
苏南枝攥紧了手心,借着那股暖意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心神。
“等等,早死晚死不如让我说句话。”
她压着残存的颤音,语速飞快,眼底却多了几分不肯认命的亮。
青年男子握着小锄头的手顿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这雾林凶险,凡人根本不敢进来。”苏南枝撑着树干踉跄起身,脑子转得比跑的时候还快,“定是你家里出了事,急需灵草救命,才迫不得已冒险进来,可没想到出了意外,对不对?”
青年男子没说话,只是眼神里的怨怼淡了些许,盯着她不吭声。
苏南枝趁热打铁:“你要是放我一马,我答应你,帮你去看望他们。而且他们肯定更希望你能放下执念,转世投胎,而不是困在这儿纠结生死。我青禾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帮你就一定帮你。”
“可是常去昭阳城义诊的青禾宗?”青年男子终于开口,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握着小锄头的手缓缓垂下,那层灰雾似乎也散了些许。
“对!”苏南枝急忙摸出弟子令牌,“你只要告诉我你家在哪儿、家人叫什么,我保证给你带消息回来。”
林间的风似乎停了。
青年男子盯着她看了许久,问道:“你怎么保证你不会一去不返?”
苏南枝心里早有准备,当即抬手,指尖凝起一丝微弱的灵力,神色郑重:“我愿意立下魂誓,只要你家人还健在,我定会查明他们的境况,给予帮助,给你一个交代。”
魂誓乃世间最郑重之誓约,立誓时心有半分不情愿,便会即刻身亡。
死后残魂滞留世间,永世不得转世,唯有彻底兑现承诺,方能解脱轮回、重入投胎。
青年男子见她安然无恙,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消散:“好,我信你。我家正好在昭阳城,城南巷子里。我娘子叫温凝,素来心善,常顺手帮些遇到难处的人,不管是路人还是邻里,从不多问缘由,可世事无常,得了怪病,我才来此寻药。如今如何我也不敢多想,只能劳烦你了。”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苏南枝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不过,我这次进雾林是为了考核,得采一颗灵草回去交差。你在这儿采药肯定遇到不少,能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青年男子就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缓缓张开手掌:“给你。”
掌心浮现两颗,其中一颗是凝灵草。
这一个时辰里,苏南枝其实也找到一株凝灵草,可她心里清楚,这般单纯采摘的做法终究不能通过。
她知晓有种灵虫专以凝灵草为食,便想着碰碰运气。若是能救下受伤灵虫,说不定能得凝灵草相赠,要是没这个机缘,采一颗出去也不丢脸。
没成想这青年男子竟直接给了她一株凝灵草,这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仙人相助!
她拍掉掌泥,接过灵草放入储物袋:“谢谢大哥,那我先走了,七日内我定会回来给你带消息。”
她刚迈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青年男子一声凄厉的嘶吼,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南枝急忙转身,开口质问:“我都立了魂誓,你怎么……”
她整个人僵住。
孤魂野鬼被吃了?